陈绍从办公桌隔断上探出头去,试图透过会议室落地玻璃后面的百叶窗缝隙里看出一丝端倪。
耿秋已经跟那个来访者谈了半个小时。会议室隔音效果不好,两人不时爆发出的争执传到办公区,引得员工们纷纷侧目。
“绍姐,里面那个是VC吗?”助理小谭凑过来,一脸八卦地往那边张望着。
“不像。”陈绍摇摇头。小谭还是法学院的在读学生,是她团队里众多兼职律师助理之一。按约定助理们的工作就是处理微博上Lawrence接到的各种法律咨询,所以并不需要到办公室坐班。不过助理们都越来越喜欢跑来办公室呆着,毕竟95后的小朋友们没有几个是为了勤工俭学出来做兼职的,加入创业团队玩的就是心跳,躲在电脑后面远程办公哪还有车库创业的感觉。随着Lawrence业务量增长,兼职助理越来越多,陈绍首先发愁的是木兰所的工位根本就不够用了。只是眼下公司捉襟见肘,她也不好意思再提把隔壁那家已经倒闭的的形象管理店租下来的想法。
会议室里的沟通似乎暂告一个段落,耿秋带着访客走了出来。两人显然还没谈妥,耿秋脸上颇有些不爽,访客却兴致勃勃的样子,眼神扫过满屋子码农和小助理们,灿然一笑,问道:“这就是咱们的团队?”
“我的团队。”耿秋把“我”字咬得很重,陈绍一听就对来人的意图明白了几分。
不爽归不爽,耿秋还是循着地主的礼数开始介绍起来:“这边四位是我们的技术精英,负责Lawrence的开发和维护。CTO Jerry今天没在,赶明儿给你介绍,他可是国内顶级的AI大牛。”
几位码农抬起头莫名地看了自家大当家的一眼,面面相觑:平时Jerry总把自己团队骂得跟废物一样,今天突然被捧成“技术精英”,大家都有点愕然。好在技术宅们从来是能玩消失绝不多言,看耿秋没有让他们一一见礼的意思,也就缩到屏幕后面继续忙碌去了。
耿秋继续吹嘘自家的“精英律师团队”时,陈绍忍不住暗笑师姐这自卖自夸未免痕迹太重,却看到耿秋领着来人走到了她的面前。
“陈绍,我们木兰所的首席大律师,也是Lawrence项目的产品经理。”
陈绍站起来伸出手去,顺便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客人,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面前这小伙子看上去约莫30岁,中等身材,模样不怎么出彩,气质却极佳。洒洒然在她面前一站,虽然浑身上下都写着“我是技术男”,但那种阳光与自信跟未老先衰的Jerry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眼睛瞟向师姐。
不等师姐出声,技术男看着陈绍的眼睛一亮,却是上前一步,隆重地伸出双手握住了陈绍伸出的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Lawrence的创造者!我以为是个资深的技术大牛,没想到却是位美女律师。”
这个马屁拍得肉麻且孟浪,偏偏他脸上的惊讶和仰慕无比恳切,让人相当受用,陈绍明知是客套,却也忍不住高兴了起来。耿师姐看她被糖衣炮弹击中,皱眉使了个眼色,介绍道:“这位是丁东,就是我上次提到的那位海龟博士,他们也是做AI法务解决方案的。”
陈绍心里早料得七七八八,只是一时不知道此人来意,只好客气点头说丁博士您好,却见丁东以典型的美国傻白甜boy姿势偏了偏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太见外了,叫我Edward就好。”
陈绍一怔,看着对方那张阳光坦然的脸,情绪复杂地寒暄着:“丁东这个名字挺好记的,我还是叫你中文名吧。”
耿秋看了看表,貌似随意地提议道:“快中午了,陈律师我们请丁总吃个饭吧,顺便交流一下关于Lawrence的一些问题。”
耿秋在楼下拣了家最难吃的餐厅,难吃到在人满为患的SOHO午间档也坐不满人。陈绍明白今天中午这顿饭走的必然不是殷勤待客的路线,看着对面的丁博士笑得一脸谦和,她拿出手机给师姐发了个微信:“什么情况?”
耿秋回:“这孙子谈妥了A轮融资,3000万,想找我们合并。”
陈绍强咽下口水,嘴上寒暄着问丁博士的博士是在哪里念的,研究方向是什么云云,手上继续打字:“那今儿中午摆的是什么局?受招安吗?”
这俩女生平时跟Jerry开会扯皮时就一贯这样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当然大多数时候只是抒发一下不满。譬如Jerry疯狂发泄对进度的不满和对菜鸟技术员的愤怒时,陈绍会发微信表情包向师姐表示池鱼何辜求安慰,师姐则会发个红包给她加鸡腿。不知道Jerry是真的情商太低浑然不觉,还是修为太高直接无视两个人在眼前的小动作,至少丁博士眼下的表现说明不是所有技术男都对这样的暗度陈仓无动于衷。
丁东从容地回答完陈绍查户口似的盘问,然后目光落在陈绍的手机上:“抱歉今天我来得唐突。这样,我先去买杯咖啡,让二位先沟通一下想法。等你们统一意见了,跟我说一声,我再回来如何?”
陈绍和耿秋面色都有点窘。这么直接地将人一军偏还一脸温和真挚,这位丁博士是个人才。陈绍已经久违了这种噎死人不偿命的把戏,竟瞧出些亲切感来,一时技痒迎了一句:“看不出丁博士是这么善解人意的一位绅士,那顺便也帮我带杯咖啡好了。”
丁东欣欣然站了起来:“那么陈律师想喝什么咖啡呢?”
耿秋暗暗扯了扯陈绍的袖子,陈绍却玩心大起,看着对方的眼睛笑得越发真诚:“丁博士既然研究方向是语义识别,一定有七窍玲珑心,猜得到我爱喝什么咖啡。”
丁东笑得无比宽厚平和,似乎完全不以为忤,欣然领命给两位女士跑腿去了。耿秋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抱怨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这么早就跟他较劲干嘛?一上来就给他机会献殷勤,一会儿我们怎么讨价还价?”
陈绍愕然:“你还真要卖公司啊?”
丁东被传唤回来时,桌上已经上了凉菜。他放下手里的两杯星巴克:“也不知道两位美女的口味,我给陈律师要了无糖的热拿铁,给耿律师要了摩卡星冰乐,可以吗?”
陈绍愣了愣,一脸忧虑:“你往我们公司塞的商业间谍,连我俩平时喝什么咖啡都打听到了,这是为以后哪天投毒做准备吗?”
席间冷场了三秒钟,丁东突然爆出一阵大笑,惹得旁边零星几桌食客也纷纷侧目。手指着陈绍,丁博士却是边笑边喘对着耿秋说道:“陈小姐的幽默套路很对我口味,我有预感,以后我们的配合一定会很默契。”
这个人倒是比Jerry有趣。陈绍不客气地取过那杯星冰乐,递给师姐时也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赞许神色。趁着丁东离席的几分钟,她已经大致知道师姐的想法:公司已经弹尽粮绝,丁东的项目又在技术上胜她们一筹,对方主动递出的橄榄枝于她们根本就是救命稻草。但如何能把求包养演得像屈尊下嫁,对于在谈判中争取最大利益至关重要。
耿秋举起筷子招呼着吃菜,刚刚获得两位女士褒奖的丁东却一脸诚恳地亮出了藏在星巴克袋子里的玄机:
“我真的不是靠运气,还靠努力的。我怕有人不喝咖啡,点了红茶拿铁。怕有人不喝奶,又点了美式咖啡。这袋子里还有黄糖、代糖和Syrup,还把肉桂粉瓶子给借过来了。按排列组合,一共可以给你们提供20个选项,让二位满意的几率应该不低吧。”
陈绍正喝着拿铁,笑得差点一口喷出来。手里攥着三千万来谈收购,上来却先装傻卖乖,这个丁东有点意思。
午餐实在难吃,好在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食物上。丁东在餐巾纸上写写划划,像极了美剧里刻画的硅谷做派。
“你们现在对Lawrence的培训其实跟深度学习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一个简单的师父带徒弟的过程。委托人提出了问题,Lawrence按照你们设定的规则给出法律意见,你们的律师助理们检查Lawrence给出的意见,告诉TA对还是不对,如何优化。这本质上只是在帮TA修订TA的决策树。”谈起业务,丁博士的表情也认真起来,终于摆出技术专家应有的架子,开始对Lawrence火力全开,“唯一跟AI沾点边的,只是Lawrence在解析委托人咨询时应用了语义识别,最多再加上扫描文档时的一点图像识别。最关键的出具法律意见环节,使用的功能只是法条检索而已。说句不好听的,Lawrence充其量就是个好用一点的百度,还仅限于法律领域。”
耿秋和陈绍脸色都有点难看,却并没有反驳。丁东指出的问题她们自然也知道,但在法律AI机器人领域里,即使是已经小有名气的IBM Ross,其工作原理也跟Lawrence差不多。充其量是Ross在处理信息时更高效,输出信息时更准确。如果放在律所里,Ross比较像聪明好学的二年级助理,Lawrence则是个脑子不太灵光、口才也不太好的新入职小助理。
丁东手上的圆珠笔在餐巾纸上无意识地点着,把Lawrence的决策树模型戳成了一片麻子。他似乎思忖了一会儿怎么开口才能让两位学法律出身的文科生更好地理解他的创造物,又能保护创业者那敏感的自尊心。
“律师助理如何突破助理阶段,成为律师?初级律师又怎么成为资深律师?”丁东盯住二人,目光灼灼地发问。见对方自矜地没有接话,他也不恼,不紧不慢地自己接上话头:“关键在于‘反馈’。助理没有机会独立处理案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师父交代的,除了师父给的意见之外,是没法得到别的反馈的。但是即使是刚出道的律师,也是要一个案子一个案子走完全流程。法院判决结果如何,或者委托人是否接受庭外和解,委托人是否满意,是否付钱,这些都是结论性的反馈,是整个办案过程里每一步做得对不对的最终裁决。小律师一步步成长为资深律师,靠的就是这些经验的持续积累,不断对自己办案流程和思路的校正。”
这几个月恶补了关于机器学习、深度学习、深度卷积神经网络等的原理,陈绍虽然还写不出像样的代码,对AI领域的思维模型却已经比较清晰。丁东这个比喻相当精妙,她眼睛一亮,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
仿佛感受到她的认同,丁东迎上她的目光,赞许地点了点头:“因此我设计的AI律师算法,不再需要陈律师这样的法律精英手把手去教如何办案,而是通过大量阅读完整案例,自学成才。”
彼时是2016年1月,谷歌的AlphaGo要在两个月之后才会凭借在围棋上击败世界冠军李世石而名声大噪,其秘诀就是让AI学习人类棋谱来培训围棋大师,在思路上与丁东所说的以司法案例来训练资深律师如出一辙。而要到2017年10月,AlphaGo的升级版本AlphaZero凭更是抛弃了人类棋谱,通过自我对弈来进行强化学习,在只学习了3天之后就以100比0的战绩将击败李世石的AlphaGo扫落马下。三个人在这个生意萧条的小饭馆交流AI律师的自我养成时,几年内席卷世界的深度学习的飓风才刚刚开始形成最初的小气旋。谷歌DeepMind团队的工程师们如果听到丁东的AI人才培养思路,大约会流下惺惺相惜的泪水。
陈绍低头细细思量着这个颠覆性的思路,虽然实现起来困难重重,但无疑是个天才设计。耿秋却不甘心让一个天马行空的概念全盘碾压她的亲儿子Lawrence,毫不客气地对着这个设计思路的不现实之处抛出质疑:“让AI学习司法案例?到哪里去找这么齐全的案例来让你的AI学习?过往案卷都是各个律所的高度机密,不可能开放给你去学习。而且就算都公开了,决定案子走向的还有大量非理性因素——原告和被告的背景和态度,双方律师的当庭抗辩,律师和法官的熟悉程度,甚至各方有没有行贿索贿。这些都不会记录在卷宗里,怎么学?”
丁东看来早被VC们问过无数遍同样的问题,笑得胸有成竹:“诚然,决定一个案件判决结果的因素太多,光靠阅读卷宗是不可能全部纳入学习里去的。但是这些都是主观因素,而不巧的是,人的行为看起来是遵循自由意志,其实更遵循随机分布。这些行贿、卖惨、拉关系走后门的行为在律师和委托人中只要是随机的,都可以基于混沌模型剔除掉。”看陈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颇为自得地接着说:“至于过往判例,目前中国司法系统公开了2000多万判决文书,学完这些足够培养出一个好律师了。”
听起来的确有道理,但陈绍还是隐隐觉得有很多疑点,丁东却没等两位女士发问,自顾自说了下去:“而且,我的野心比不上二位。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打造出一个全知全能的AI律师,只想做出一个能让各大律所抢着雇佣的法律小助理而已。”
陈绍一愣:“我听说你不是跟VC号称要让你的AI律师通过图灵测试?”
“说说而已,要不然怎么拿到融资?”丁东非常美国式地耸了耸肩,一脸坦然。
耿秋和陈绍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神里都看出了一丝不服气:过去几个月里耿秋四处奔波向VC卖力推销Lawrence,听惯了VC对于AI项目各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没想到在资本寒冬里捷足先登抢下A轮融资的项目,竟然只是个烟雾弹。
欣赏着两人的愤愤不平,丁东收起了戏谑,换上一脸真诚:“别被那些满嘴情怀的创业导师骗了。活着就是为了改变世界?这是已经成功的人才有资格撒的谎。VC爱听故事,但更爱赚钱。你们输在不敢吹牛,所以根本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其实只要把投资拿到手,你画过什么饼就根本不重要了。钱投下去,产品更成熟,开始有了收入,甚至有了盈利,公司的估值自然暴涨。VC能找到下一轮接盘侠实现翻倍退出,他们还记得什么图灵测试,科技前沿?你们一心想把Lawrence做成能颠覆行业的AI律师,替代人类律师,这条路太困难,所以饿死在半路上是你们的宿命。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做那么伟大的事——我要创造的只是一个替代低技术工种的AI工具,需求大,收入快,这才是VC们喜欢的好项目。”
耿秋和陈绍默然不语,心知丁东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给她俩科普,而是让她们认清二者手上的牌差距有多大。抓了一手好牌的上家眼看就要开始下注,她俩似乎没什么筹码在手可供对抗。
“刚才在会议室里你说想跟我们合并,不知道具体条件是怎么样的?”虽然知道赢面极低,耿秋还是主动开口,想看看对方的底牌。
丁东从纸袋里拿出先前那杯没人喝的美式咖啡,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摆摆手满脸不以为然:“干嘛这么急?我是来寻求合作的,又不是来强抢民女的。今天好比第一次约会,先互相了解建立点感情,何必急着谈婚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