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惊醒的午后总有那么一点怅然若失。
我曾在很多人家里长久生活过,见过柴米油盐的背后那些波涛汹涌的隐秘或者不动声色的较量。
(一)
高中时代,住在秦爷爷家里。秦爷爷曾经是地主家里的小儿子,挨过批斗,连头上戴着的破帽子都保不住。后来上了几年学,凭着自己的踏实或者才智,一路走到矿长、镇长,然后去到了市里,一家子落户于此。儿子更是继承了衣钵,完成了阶级的巩固,成为了不大不小的领导。
他的妻子华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没有文化,没有工作。在婚姻存续的几十年里,她只是沉默地操持家务,照管农作物,抚养四个儿女长大成人以及孝敬婆婆。她的婆婆是个厉害角色,比之古时候所有电视里的恶婆婆加起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年后,华和妯娌间说起那些被欺压的往事,白发苍苍的她们还是哭得不能自抑。
我不相信什么天道轮回。但是很幸运的是,她的婆婆的确不得善终。躺在床上日日夜夜地疼,整整三年才咽了气。华和她的妯娌们很善良,端茶倒水换尿布,捏肩按摩喂汤药,三年如一日,毫无怨言。不知道那老太太躺在床上想起那些按住媳妇在堂前拳打脚踢的过往是何感受。
孩子渐渐大了,男人的官也越做越大。华的生活也在慢慢地改变,他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他对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以及,村里越来越多的风言风语。她从前一直只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直到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亲眼看到他进了一个漆黑的房子,半晌又匆匆出来。他们在这里相遇了。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从此以后 ,男人索性捅破了窗户纸,再也没有了顾虑。
许是儿女出息,许是那个年代的人顾及颜面,许是华自身也有几分手段。这段不再公平的婚姻关系也就这么无风无浪地维持下去了。如果不是华哭着掀开衣服,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臂;如果不是华的子女们敷衍着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何必大惊小怪;如果不是华哭着喊着就算出去捡垃圾也要离婚。我大概会相信他们所说,她是个幸运的女人。
华曾经也是个很漂亮爽利的女人呢。毕竟在那样风雨飘摇的年代,嫁给一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主崽,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后来人们都说,秦爷爷是个好人呐,他勤俭、热心、勤劳,不抽烟,不酗酒,退休后就在郊区开辟了一个校园,供应着一家老小的蔬菜,他对晚辈总是笑嘻嘻的,有求必应。
那么,凑合着过吧,难道还真的去寻死还是咋的?
(二)
赵爷爷是个出色的农夫。
赵爷爷是个勤劳、脾气不好、小气而有点愚笨的男人,这一生,他只在乎地里的牛羊和庄稼。他勤劳得有点变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初一,他永不休息。他不能忍受地里有一根杂草,也不能忍受他的牛喝一口不干净的水。
他有一点点善良,在路上捡到钱会挨家挨户地询问然后还给失主;会帮孤寡老人挑水劈柴;会热心指导不善农活的邻居。他不吸烟不喝酒,唯一吹牛的对象也是他的庄稼。
赵奶奶是个很有原则的女人,她不会大声地骂脏话;她很少主动串门,从不会在背后议论别人;她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很少发表偏激的意见。在村里,这样有原则的女人很少。
他们说不上有多么恩爱。
赵爷爷对自己小气,对她也小气。好吃的零食,漂亮的衣服,在他男人看来,都是浪费。连玉米,都要很老的时候才可以煮着吃。当真是无趣又可怜的生活。
但是她偶尔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男人总是默默地为她叫医生,泡药。为此,她说,他是个善良的人。
她其实很爱漂亮的衣服,以及各种各样的糕点和美食。但是,这一辈子,她没有过一分私房钱。
前些年赵爷爷中风了,在所有的儿女都兴致缺缺的时候,她拿出了他们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送他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换回了他半条命。
出院以后,他行动不便。她就每天扶着他在阳光下慢慢地走路,每天为他泡脚,给他挤好牙膏。他越来越像个小孩,越来越依赖她。虽然他还是脾气不好,包括对她,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护着他,以他的利益为最先。无论是和路人还是儿孙,她都护着他。
说起婚姻,她曾经和她的女儿说过一句话,在对方第一次动手打你的时候,一定要还回去,哪怕拼个你死我亡,至于其他,婚姻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忍耐。
看着她白发苍苍的背影,我开始有一点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说,人性才是爱情的底牌。
(三)
梅曾经是个聪慧的女子。
作为父亲最受宠的小女儿,她有过无忧无虑的青年生活,就算复读一年仍是够不着大学的门槛,她的生活还是舒适而惬意。
她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傻白甜,但还是和一个人跌入了爱河,那个将带给她一生痛苦的男人。
他长得眉清目秀,棱角分明,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唱着那个时代流行的歌曲。他带着她,走遍了深圳的大街小巷,他穿着白衬衣,她披着针织衫,拍下了许多漂亮的照片。
她那时还太年轻,不明白什么是贫穷和时间会打败一切。
他们爱得轰轰烈烈。穷山恶水的远方没有打败他们的爱情,素质低下口出恶言的公公没有打败他们的爱情,老父亲以死相逼都没有拆散这对忠贞的鸳鸯。
他们义无反顾地在一起。生了一个又一个倒霉孩子,哦,不对,没有生下来很多,因为女孩不配继承他们家那埋在地底下几万里的王位。
在一次次地流产搬家中,女孩变得越来越小气暴躁控制欲极强。男子却渐渐躲在出租里吸烟喝酒吹牛耍酒疯。后来她的父母都死了,他也开始动手,开始和早些年瞎了眼看上他的女孩子不清不楚。
她的女儿问她,为什么不离婚。
她说,你还小的时候,你爸爸去做体力活,他从来没有做过的,我回到家来摸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哭得不能自已。你爸爸酷酷地说,哭什么,男人不就是应该赚钱养家吗?
呵,这像极了爱情。
但怎么也和那个印象中醉生梦死又贪生怕死的烂人联系不到一起。
爱情没有了,但是他们还有几十年的鸡飞狗跳,满地鸡毛呀。
(四)
君是个有点骄傲和漂亮的女孩子。
但她一路循规蹈矩,听从家里的意见念了师范,然后毕业成为一个郊区的小教师。人生安逸而稳定。
因着稳定体面的工作,得益于我国低门娶妇,高门嫁女的习俗,在还算正好的年龄里,在一众相亲对象里,挑了一个各方面都算稳妥的体制男。
婚后的生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老公老实本分,倒也有贵人提拔。公公婆婆住得挺近,偶尔送吃送喝。
日子就这样看上去不咸不淡地过了二十年。
她得了重病。化疗以后,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光,她不得不戴起了假发。在直面死亡的日子里,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情绪的爆发缘于婆婆问起她什么时候可以去上班,她不声不响地摔了碗,回到了楼上。
许多事情在那一瞬间像潮水般像她涌来。年轻的时候,那些一个人手足无措地为孩子换尿布、喂奶、洗澡的过往;那些抱着孩子走来走去的不眠之夜;那些年医院学校与宿舍三点一线奔波的孤独;饭桌上永远放在儿子孙子面前的硬菜;牌桌上公公毫无顾忌地呵斥;永远不请自来毫无分寸感的大小姑子……
成年人的伤心可真憋屈呀。
哭完以后还得给儿子做晚饭。
喔,儿子,只有儿子是自己的。她说。
(后记)
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没有考虑过写作投稿之类的,正经的回答就是,因为内耗过大。我一直避免让自己成为矫情多思的人,一直避免成为情绪的奴隶,避免为赋新词强说愁。就像一直的渴望,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善自嘲却不嘲人。我渴望成为一个知性优雅的女神,渴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故事是我编的,悲伤也是假的。
我还是会渴望在风轻云淡的日子里,逢着那样一个声音好听的北方男子,他穿着风衣朝我走来,眉眼弯弯地说,你好呀。
对,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