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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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盒饭,张建生把空盒子装进红色塑料方便袋,扔进废纸篓。

他打了两个饱嗝,鼻子嗅到尚未消化的蒜头、辣椒、土豆、茄子和肉片的混合味道。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深深地喝了一口。他环顾左右,眼睛碰到一缕百叶窗缝里射入的阳光,温暖而刺眼。他轻轻闭起眼睛,对着阳光,他看到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影。暖意渗透到了眼睛里,透过虹膜并利用眼部丰富的神经系统,把暖意输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没多大一会,他就有些慵懒了,在接连几个哈欠之后,睡意也涌了上来。

他用右手挪动了一下那把陈旧的藤椅,然后坐入。他把头往后仰,使后脑与脖颈相连的部位实在地靠压在藤椅靠背的弧形上沿。为了使身体躺着更舒服些,他挪动臀部以调整姿势。随着他臀部的移动,藤椅发出嘎吱吱的声响。他闭上眼睛,把头往偏右方向稍稍倾斜,使右脸颧骨部分与藤椅靠背的弧形上沿轻微接触,以保持脑袋的平衡。然后他一动不动,样子像是睡得很沉。可没过半分钟,藤椅又开始发出嘎吱吱声响,他的臀部又开始挪动。他把双腿往内缩了缩,然后往上一翘,便把两只脚放在了办公桌上。如此,便增加了他的身体往后往下的推压之力,而他的睡觉也就更像是在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了。

由于睡起来踏实,他的意识很快便进入了迷糊状态。于是,那本封面发黄的《外国散文名篇鉴赏》就又在眼前了。特别是封面上那个古怪的图案,一个似乎是用铁片弯曲而成的古典风格的烛台上五根如同燃烧的蜡烛,在他眼里却总像是五个行走的人。他们的前方——与他们的脑袋平行着的“贵州人民出版社”则像是指示他们行走的箭标。

他大概睡得更加深沉一些了,快要真正进入睡眠状态了,因为他觉得他同时在做着好几件互不相干的工作,身处风马牛不相及的数个地域,他觉得身体在往下、往一个很温暖柔软的地方沉下去。就在这时,他的茶杯“噹”的被人敲响。

他蓦然坐起身子,迅速把两只脚从办公桌上拿下来放在地面上。他看到了她。她刚才是用一支顶端装有橡皮的老式铅笔敲打他的茶杯。她穿着中翻领、束腰的泥巴色短上衣,下身是一条直筒浅紫色线呢长裤。她的短头发看起来是才修剪过的,很齐整、很黑,也给人发质很硬的感觉。她的脸色有点发黄,让张建生一下子就认定她是那种喜好读书的文静女人的脸。书卷气,是书卷气吧。不过,她的眼睛倒是无精打采的样子,虽然眼睛蛮大,但不怎么太好看。特别是左眉心靠里的地方有一颗绿豆大的肉痣,使她本来很柔和的脸部线条变得严峻起来。

她右手带橡皮的铅笔不停地在他的茶杯上轻轻敲打,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迫使张建生的眼光追随她手中的铅笔左摇右摆起来。

“你好,我一找你,你居然就来了。”张建生说。他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他说话的神态就像他们老早就认得。

她停止用铅笔敲打茶杯,并把铅笔放入办公桌上一只木制笔筒。“我知道你找我,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奇怪:怎么会在这本书上这样涂涂画画?”她说。

“没错。我当时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你怎么会在第七十三页‘就去攀登这座小山吧’和第一百六十九页‘有些人认为他是由于剧烈的精神激动而死的。我几乎已经忘记这段故事了。’这类句子底下画上下划线。”

“是嘛?我都不记得了。你翻开来看看。”

他把书翻到折好的页码处,她把脸凑过去,看着,看得很仔细。“不错,这是我当时看书时划的着重线。你看,用的当时流行的纯蓝墨水。”她说着,又往前往后快速地翻动着书,最后把书一合,说:“不过,我实在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句子下划线了。”她的眼神有点似笑非笑,并有着明显的歉意。

“不过,你这句话划得还是有点意思的。”他又把书翻到第一百六十九页,“你看,”他用手指给她看:它像地层一样埋在我的意识深处,上面覆盖了无数后来的事件和体验。“这句话有点嚼头的。”他说。

“我还是看不出有多大意思,”她说。“我想,这同当时我读书的社会背景和个人背景有关罢。”

“是啊,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好几遍了。比方说,我看到本书的编者所编选的篇目就想到背景这个词了。这本书是一九八六年出版的,编者选入了很多苏联作家的作品,其他国家的作品也都是一些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大作家的作品,什么大仲马啦,什么安徒生啦,什么马克·土温啦,但问题是这些人并不一定擅长散文呐,而且根据这本书所选文章来看,这些作家的散文实在乏善可陈。不过,也有散文大家如美国人梭罗、霍桑,日本人东山魁夷的作品入选。这说明什么呢?我看呐,正好说明那个时代的特殊文化背景,一个刚刚开放复兴的文化背景。”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你说的有道理。像如今被认着散文大家的好多作家在这本书里都没有,而仅有的几位,入选的又都不是他们最好的作品。这说明当时的翻译介绍不够,而人们的鉴赏力和识别水平也普遍有待提高。”她说着,伸出中指在头发中轻轻地搔痒,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王雪英,你这个名字是你妈还是你爸起的?”他看着她眉心上的那个严峻的肉痣问。

“那谁知道啊,从小都这样被喊,上学时就用这个名字。不过,据我家的情况看,八成是我爸起的,因为我妈不认字,我爸是高小文化。”她郑重其事地回答。

他们又说了一会,她在听到他说“噢,不早喽,要上班”的时候,她就走了。她说了声再见,他感觉她应该说的。因为他见她临出门时回了一下头,嘴唇明显动了一下,而当门关上时,门后挂着的抹布左右摇晃了一下。这一摇晃,使张建生想起还没离婚时居住的那个房子的厨房的门。自从他搬出那个房子后,就在离单位不远处租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独住。那个房子的厨房门是钢结构的,门背后装了一排挂钩,挂钩上挂的是各类抹布,洗锅洗碗的、抹桌子的、抹家具的,每当前妻出门并带上门时,门后的抹布就摇晃。


张建生端起温热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两只眼睛仍就盯着那本《外国散文名篇鉴赏》。当他的左手放下茶杯后,立即就压住那些已向左翻开的书页,用右手的食指指在一排有下划线的句子上,嘴里轻轻读出声来。那句子在书的第八十页主文的最后一排,是法国作家儒勒·瓦莱斯的《节日》最后一句:“诗歌之后是散文,胜利以后要劳动。”张建生显然觉得这句话有点意思,因为他的眼光在这里停留了足有三分钟。然后,他就抬起头,于是他又看到了门后的抹布。当他注目于那块抹布时,他本来有点倦怠、朦胧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眉毛也随之上扬了一下,就像一下子识破了别人利用障眼法巧设的骗局一样:那块抹布其实是一幅悬挂门后的条屏状山水画废旧挂历,那正被打开的一页自上而下的三分之二是画面,下部的三分之一才是日历。日历部分的左上端用黑色加粗字体横印着“2003年9月”,下面的日历则是用红蓝两种颜色印制,红色表示法定节假日。日历上面的山水画面的近景是一块巨大飞出的山岩,岩石上长松疏落,松下一白袍人背人而立,仰视画面中景之高山流瀑,瀑泉自山顶阴凹处涌白而出,挂落至半山时为突岩所阻,乃一分为二,落至山底之河涧,形成浓重的水雾,水雾以极淡之花青和墨水晕染,其间以较浓之墨点缀飞禽数只,趣极生动。中景往上即山顶之上为丛林和云霭,淡墨似梦幻。画面上端之左侧有竖排款书一行,名款为“大千张爰”,爰下钤印二方,一阴一阳。张建生并未觉得张大千的这幅画有什么特别,因为此类题材的画实在太多了,其平淡无意一如那本外国散文集中被王雪英画了下划线的句子。至于张大千这幅画里蕴涵的高古之趣和其用墨着色之特别韵味,则不为张建生所感知。



张建生刚要把眼睛从门后旧挂历上移开,发现那挂历动了起来。紧接着,门开了。隔壁办公室的那人走进来了。

那人径直走到张建生的办公桌前站着,用手指轻轻敲击桌上的玻璃茶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张建生的眼睛被那人灵巧的手指吸引过去。

那人说:“你近来变化不小。”

张建生说:“有什么变化?我自己没怎么觉得啊?”他的眼睛看着茶杯上清晰的指纹,所以,他是低着头和那人说话的。

“你不觉得?变化这么大你不觉得?”那人由于惊讶而语速变快。

“我有什么变化?你说说看。”张建生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起码有二十多天没跟我们一起炒地皮了,这变化够大了吧。”那人说着,用左手的小指头抠自己的左鼻孔,鼻孔里有少许垢屑落在张建生的办公桌上。

张建生用手翻弄着那本外国散文,没有搭腔。那个人的小指头已从鼻孔里抽出来,那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小指头的指甲缝里的鼻屎。

“今天晚上一起玩玩?在老地方。”那人一边清理指甲缝里的鼻屎,一边试探性地问张建生。

“不去,没意思。我现在发觉打扑克一点意思也没有。”张建生说。此时,他不再翻弄那本外国散文,他点燃了一支香烟。

一只苍蝇从窗外飞进来,在办公桌上空、在张建生和那人的头顶盘旋了几圈。那人见说服不了张建生,就转身走出房间。苍蝇趁机落下,落在那人鼻孔里散落在桌子上的垢屑上。前面两条细长的腿脚不停地左右交替着抓弄鼻垢屑。


那人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张建生记起了那个晚上自己的脚步声。他迅猛吐出一团烟雾,苍蝇“嗡”的一声飞起,以极快的速度在房间里盘旋了几圈,落在了铝合金窗棂上,两只前腿不停地左右交替抓弄着窗棂上的尘粒。


少说有亿万颗尘粒被飞驶而去的重型货车激荡起来,随风飞舞。张建生紧走几步走到上风头,躲开呛人眯眼的滚滚尘烟。他在健康路和水陆寺巷交汇处的楼阴里静立了足有三十秒,然后点燃一支深蓝滤嘴的兰州牌香烟。自从他和妻子离婚,他就不怎么参加同事和朋友间的各种聚会。他几乎夜夜徘徊在这一带的大街小巷到很晚才回住处。他也曾觉得奇怪,觉得好笑:妻子要求离婚的理由是他炒地皮炒到废寝忘食、炒到只要茶楼不要家的地步。她的理由显然成立,因为他们的确因此而离婚。在签署离婚协议的时候,他一边签字,一边想:从此我可以不受拘束痛痛快快玩扑克了。但事实上,这种痛快状态仅仅持续了三个晚上。第三个晚上,他一局没打完就不愿再玩了。原因是他无休止地责怪对家出错牌,对家开始没吱声,后来就开始和他顶起嘴来,最后两人红着脸争吵起来。张建生把手中没发完的扑克往桌子上一掼,把面前的茶杯一推,站起身的同时,用两条腿的后弯一顶座椅,转身就走出了茶楼。剩下的三位牌友先是面面相觑,而后是异口同声说他离婚后有点变态,说他以前可是一个好脾气的、有修养的牌友。

他走上了梧桐树非常茂密的健康路。那些梧桐树植年已久,树干粗大盘曲夭矫,繁密的枝条自本来就不宽的马路两边向路中伸展,在距路面两丈多高的空中形成屋脊状的交会,白昼遮天蔽日,夜间阻隔了来自遥远空际的微弱星光,使得即将走入这条路的行人像是要进入一个幽暗的隧道。

在这条像隧道一样的路上,有一家炮兵部队的司令部,这一多少需要保密隐藏的军事机构的围墙整整占去了这条路的一边,就是说,除了这一军事机构的进出大门有照明灯外,整个围墙一线都是黑漆漆的。那军事机构的大门两边站着的两个哨兵,从路的另一端望过去,就像是一对青石的塑像。至于这条路的另一边,白天有不少做小生意的铺子,天一黑就都关门打烊了。此时,只有那家名为“乡巴佬”的小酒馆还在营业。张建生从健康路和水陆寺巷的交会处望过去,只见三三两两的食客,正从“乡巴佬”里走出,身影次第消失在酒馆门口亮煌煌的灯光中,隐没于路的幽暗,就像梦游人一样轻虚、滑脱。


张建生往前走了几步,眼睛被路边一扇门里泄出的灯光灼烤了一下,他的神经蓦然抽动,似被外力触及。当他整个人站在灯光里,看清楚灯光是从一家门面灰暗的“博览旧书店”里泻出时,他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

他朝书店里望了望,见一个穿着深蓝棉布衬衣的男人背对着门坐在电脑前上网,一个矮胖而几乎可称着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在书架上整理书籍。张建生可不是个喜欢书的人,如那些炒地皮的牌友所说:这世道,只有二百五和十三点才会去看书。张建生不是二百五,也不是十三点。他清楚这一点。他承认自己是由于过去沉溺于扑克而丢了老婆,可老婆趁他在茶楼炒地皮的昏天黑地中与两个男人乱搞的事还是被他发现了。仅此一点也说明张建生骨子里是个精明人。“即便她不提出离婚,我也容不得她。”张建生在离婚后的第一个晚上走进茶楼,坐在他惯坐的那把椅子上时,对牌友们说了这句话。

可他现在又意识到继续沉溺于扑克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了。这正是他的精明之处。在他看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仅会丢掉第二个老婆,而且肯定还会丢掉其他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不过,那些更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一时还说不上来。但他一想到这件事,就会烦躁和不安。他在茶楼和对家吵架、摔牌,正是这种不安和烦躁的直接表现。他并没有在牌友面前把这些想法露出一字半句。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是一个有些朦胧、不便急于公开的“思想性问题”。

他本不喜欢书,也不喜欢进书店,但这时专卖旧书的陈旧书屋和活动在书屋里的一男一女却使他驻足。这种场景——他眼前这种场景,对于他这样一个正在夜巡中思考着“思想性问题”的孤独男子来说,是很容易被引发好奇心的。于是,张建生走了进去。在他走进书屋的短短几秒钟里,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进过书店了。

“七年,恐怕有六七年了。”


那个正在网上联系着旧书买卖的男人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那个男子一眼:那是一张削瘦的长脸,颧骨很高,脖子细长,喉结突出。这种面相与他六七年前进书店的感觉似乎不大一样。他觉得卖书人不该是这般生相。一点书卷气都没有。他在书架前磨蹭着,浓郁的霉哄气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书架上的书籍多是归类摆放的,有古典文学及工具类书籍,有外国文学类书籍,有社会科学类书籍,还有一排书架上放的尽是连环画。有一张书架摆满了武侠小说,金庸的,梁羽生的,萧逸的,卧龙生的,云中岳的,还有好多他没听说过的作者的作品。这些书一律都很新,一律只卖五元一本。紧靠武侠类小说的一爿书架上摆放的是科幻推理类书籍,有卫斯里的很多作品,也有《福尔摩斯探案集》等侦探推理小说。张建生的眼光在《福尔摩斯探案集》上停留了较长时间,因为这本书使他想起上大学那会读《血字的研究》时的如醉如痴。于是,他抽出一本,随手翻了翻,然后问道:“老板,这套书什么价?”那个男的正在给网友发出买卖信息,听到他的问话连头也没抬一下。他皱了一下眉头,刚准备再问,那个女的从书架后面踅摸过来,“哪套书?”她在反问的同时,已把头凑到张建生手里的书前。于是她继续说:“哦,这套书啊,这套书有上、中、下三册,真想要的话,便宜点给你,十五元。”她的小眼睛珠子转动着,朝张建生的脸来回扫了几遍。

张建生说:“这个价?那还不如买新的了。”

那女人又往前凑了凑,把扁平的小鼻子送到张建生的面前,然后用那双沾满灰尘的粗糙大手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呼啦啦快速翻弄一番说:“这书九成新,你要去新华书店起码得花双倍价钱才能买到。”

“能不能再客气一点?否则就算了。”张建生故意把书放回书架。

“真不能再客气了,这个价钱已经不赚钱了。”那女人喘着气,一股吃饭后没漱口的腐败气息迅速钻进张建生的鼻腔。她的口音是在镇江大街上很难听到的那种,比方说,她在发“气”音时,带有明显的“次”音,给人一种很土很旧的感觉。

张建生没有再说话。他把手插进裤兜里,吹着口哨在书架前转悠。约莫几分钟后,他在外国文学的书架上,挨着果戈里短篇小说集抽出一本很旧,而且不怎么厚的《外国散文名篇鉴赏》,然后迅速回到《福尔摩斯探案集》前,抽出上、中、下三册,连同那本散文一起捧到那张电脑桌上,说:“算了,十五块,带上这本小册子。”

那男人放下手中的鼠标,把那本放在最上面的散文拿在手里翻了翻,用生硬的外地口音说:“算了,就便宜卖给你吧。”

张建生付了钱,把书装进一只白色塑料袋,拎着走出书店。

当他抬起头时,便看到了马路斜对过的部队大门旁的两个岗哨。他们站在约两尺高的灰白圆柱上,保持着面面相觑,依然像青色的石头塑像一样立着。

回去的路上,福尔摩斯的烟斗、拐杖和头上那顶高顶毡帽不停地在他眼前浮现。当他走进一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时,他想到了夜雾迷漫的古老贝克街。

他很快就回到了他的赁屋处。那里错落着五六座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建成的住宅,一律四层、灰墙、木窗。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满是垃圾却从来无人打扫。那些带着上个世纪中期烙印的狭小木窗的窗棂已经红漆剥落,用来固定方块玻璃与木陵的油泥更是完全脱落,芝麻钉也因锈蚀殆尽而只在它当初生根的地方留下一点黄褐印迹。如果在白天,你会看得很清楚。现在是夜里,这里灯光昏暗,空气阴霾,秋风不仅时时吹落一些大而丑的泡桐枯叶,也把那些快要脱离窗棂的小方块玻璃摇曳得哐啷直响。

张建生走进第二排靠右的那座赁屋的楼前时,左脚的脚尖踢到了一块腐烂的西瓜皮,随着“嗡”的一声,张建生估计,至少有二十只聚集在因腐烂而呈暗红色的西瓜瓤上的绿头苍蝇被同时惊飞。有一只苍蝇还晕头转向地撞在了张建生的嘴唇上。张建生用手背在嘴唇上揩拭了两下,骂了一句粗话。

他摸索着上了二楼,用打火机照亮门锁,将钥匙插入打开。一股因长时间没有人居住而生成的霉哄气味扑鼻而来。当他关上门,拧亮电灯,把装着书籍的塑料袋放在写字台上后,他便不再觉得有气味刺鼻。他已融入这所旧宅的氛围。


张建生草草洗漱,似迫不及待地从塑料带中拿出那四本书,顺手将塑料带握成一团塞进抽屉。他坐在一把度镍钢管折椅上,揿亮写字台上的读书灯,开始翻阅起《福尔摩斯探案集》。他在重读《血字的研究》,他的心情的确有点迫切,也许他是想让昔日阅读这篇文章时的奇妙感受能在此时升级。但他没看完三页就失去兴趣。他有一种感觉:这篇文章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因为他看了上句,就能猜出下句。而事实上,合上这本书,他一句也记不起。只有烟斗、高顶毡帽和拐杖是任何时候都记得的。但这些在书中只散落、隐含在一个个莫名其妙或是无足轻重的句子里。离开那些句子,人们因烟斗只能联想到吸烟。因此,如果要找出烟斗、高顶毡帽和鹰勾鼻子在记忆里的奇妙感受而以读完这本书的所有句子为代价的话,那将是一件十分乏味而难以忍受的事情。因为,像张建生这样曾经醉心于扑克的男人怎么可以让他忍受重读一本书时被那些陈词滥调进行肆无忌惮地折磨呢?由此,张建生做出这样一个设想:人们大多认为如果可以重新经历一次某段已逝时光将是非常有意义的,但从重读《血字的研究》的感受来看,这只是一个荒唐的空想。重新经历一次某段已逝时光的感受将比重读一本旧书更加枯索难耐。

“所以,那些旧书的所有者才会贱价出售自己读过的书籍。”他把三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摞在一起,推到桌子靠墙的里沿。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那本发黄陈旧的《外国散文名篇鉴赏》。从他的表情和动作看,他的内心显然已没有了想知道书的内容的迫切愿望。他审视那本书的神情是仔细而认真的。那本书的封皮本身就是黄色的,“外国散文名篇鉴赏”这八个字以略微扁平的蓝色美术字体在书的右下角印成纵向两行,封面左上是个古怪的灰褐色图案:一个似乎是用铁片弯曲而成的古典风格的烛台上五根正在燃烧的蜡烛——在他眼里像是五个行走的人;他们的前方——与他们的脑袋平行着的“贵州人民出版社”则像是指示他们行走的箭标;封面的蛋黄色上满是灰褐的斑痕,有的是霉斑,有的脏渍;书的右下角微微往上卷翘,说明这本书的原始所有者或是继受者习惯从这个部位逐页逐页翻阅这本书。当张建生确信这本书是平生头一回看到后,才翻到它的第三页的目录。有趣的是,他竟然也是从右下角翻开的。目录共三页,约五十篇文章。除萧伯纳、左拉、茨威格、裴多菲、安徒生、高尔基、马克·土温、泰戈尔这些作家他相对较熟悉外,其余大部分都不熟悉,而像乔治·加纳、布封、儒勒·瓦莱思、于勒·列那尔等许多作家的名字更是刚刚看到。此外,在这近五十篇文章里,苏联作家的作品就占了八篇,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张建生特意选取了一篇苏联作家伊林的《天气陛下》来阅读。他不得不承认,这篇散文作为当时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作家的作品,其艺术水平是中国作家无法企及的。不过,这篇介绍人与天气关系的文章虽说得趣味盎然、娓娓动听,张建生并不是很喜欢。于是,他就顺势阅读了接下来的《访莎士比亚故乡》一文。这篇文章比较长,共有四节,其作者仍是苏联人,名叫符·科切托夫。张建生对这篇文章还是没什么兴趣,倒是这本书原来的主人阅读这篇文章时在一些句子下划的着重线吸引了他的眼球。因为那些用蓝墨水划了着重线的句子在他看来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比方说:“古老的英国,曾几何时还是一个欢快热闹、抢劫成风的国度,而今却变得安娴、稳重、长于沉思了。”——这句话,要找出划上着重线的理由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当他读到下面的这句话时,他笑了起来:“我们都是去莎士比亚故乡艾冯河畔斯特拉特福的。那是一个狭小而拥挤的地方,但是去过的人都说那里风景如画,绮丽怡人。”他自言自语说:“我读完并思索了被这本书的旧主人加了下划线的句子,这是些很普通很没有意义的句子,但看过的人都说下划线加得有道理。”说完,他仍面带微笑。

接下来,他便将全部精力放在寻找这本书里加有下划线的句子上。

“包恩擅长演奏任何一种乐器。”“而他走的是通向罪恶深渊的邪路……人的青春是一去不复返的,就连基督教徒心目中的万能上帝也无能为力。”“白山是欧洲最高的山,高度达四千一百一十米。” “就去攀登这座小山吧。”“贝多芬是一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道德上的恐惧。” “它像地层一样埋在我的意识深处,上面覆盖了无数后来的事件和体验。” “诗歌之后是散文,胜利以后要劳动。”……

窗外有两只绿头苍蝇,它们是楼下那块腐烂的西瓜皮上的饱食者。此时它们已经厌倦了暗红的西瓜瓤和里面的香味。它们展翅高飞,在深不见底的漆黑夜空里快意飞翔一阵后,出于对三千米高空大气压力和气流速度作不规则快速变化的敏锐感觉,于是微敛羽翼,结对俯冲滑翔,迅速降低飞行高度,待气流平稳后,又重新缓缓回落到西瓜皮上。它们稍事休整,嗡嗡着一阵窃窃私语,猛可里又飞升而起,以极快的速度越过了一楼漆黑的窗户。它们在窗户上的冰冷土灰墙上作短暂停留后,又飞升到二楼。它们看见了一扇没拉窗帘的窗户里明亮的光线。它们轻轻附着于这扇窗棂作必要察视和商量后,就从没有关闭的半扇窗里飞进屋里。屋里很暖和,它们快活地嗡嗡低语然后在紧靠写字台左侧的铺有棉布床单的床上停留下来。它们用两只前腿不停扒拉着床单,它们的身旁有一个巨人端坐着,身上发出热烘烘的气息。于是它们又轻飘飘飞到巨人身上,在他衣服上踢了两腿,又爬到他头发上打圈圈。由于那个巨人的手翻弄桌子上一个方型黑白物事,因而掀起一阵狂风。它们嗡的一声迅速飞起,脱离险境。由于起飞匆忙,不小心撞上了那个巨人前面的一个亮煌煌、热滚滚的物事。它们躲到进屋时的窗棂上,回头审视着那个巨人和他头前那个发光发热物。一只苍蝇嗡的一声飞了出去,另一只在窗棂上略作停留,就又快速地冲上屋顶,然后向那个发光发热物俯冲过去。他听到一只苍蝇在台灯灯罩里打转转,弄得灯罩里的灰尘纷纷扬起洒落。他想用手去把那只苍蝇赶走,但又怕触及发烫的灯泡。那只苍蝇显然承受不了灯罩里的高温,由于一时找不到飞离的出口,就在里面打着转转,发出很响的声音。

他此时正好把书翻到第263页的《蚂蚁大战》,这是从梭罗《瓦尔登湖》里节选的一小段。但他却始终把标题看成是《苍蝇大战》。他无心看这篇文章,因为这篇文章里没有一条下划线。

“嗡……”的一声,苍蝇终于冲出那个灼热的圈场,在屋内打了几个半圈后,落在了门后一块已经干硬的抹布上。它在上面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它的两只前腿不停地在干抹布上扒拉着。随着他——那个巨人身影站起,它又嗡的一声飞起,飞往那张矗立在写字台右边的大衣柜投下的阴影里。

这段时间里,张建生把404页书全部翻阅一过,并在书的封底内页的左下角看到了“王雪英”三个字。他当时推测“王雪英”很可能就是这本书原来的所有者。

就在苍蝇滞留抹布那段时间,他看着王雪英三个字发了好一会儿呆。他对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指向的那个人想入非非。


他睡下不久,就觉得房门被人推开了。他坐起身,拧亮电灯,就看到一个老者坐在他刚才看书坐的那张钢管折叠椅上。那老者约莫七十左右,须发斑白,面形瘦长且皱纹密布,鼻孔里的汗毛很长,出鼻孔后便往上卷翘,他的眉毛的两个外角则正好往下耷拉触及颧骨。

“你是?……”张建生有点惊奇地问。

“我就住在离你家不远的运河边上,我姓柳,叫柳书城。深夜造访,多有冒昧,还望见谅。”那老者回答。

“请问,你认得我吗?找我有什么事?”

“哦,我常看到你从我家门前经过,因此注意上你了。我听说你今晚买了一本书,我年纪大了,晚上少觉无寐,便想到来找你谈谈书的问题。我大概就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开始喜欢上书的。”

张建生暗暗吃惊,心想“我刚买了本书他怎么就会知道?”他嘴上敷衍道:“我只是随便买本旧书看看,谈不上喜欢书。”

那老者叹口气说:“我年轻时因为太喜欢书,把家里吃饭的钱都拿去买书了,因此妻子和我离了婚。以后我就没再续弦,膝下又无子嗣,于今孤身一人。我老了,迟早总要离开人世,死则死矣,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放心不下我收藏的那些书啊。”老者连连叹息,口气中散播着一种生菌朽木之味,而且说话时带有以杵击木的尾音。

“莫非你想把藏书都卖给我?”

“呵呵,那倒不是。我孤身一人,难道还要带钱入墓?我是想把那些书托付给一个我放心的人保管。”老汉看了一眼张建生,接着说,“说实在的,我看上你了,你是个值得我托付的人,但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这个,这个……”张建生一副很为难的神情,他很难回答。“你看,我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啊。”

“呵呵,这样吧,我先带你去看看我的那些藏书,也许你会感兴趣的。”

老者说完,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张建生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紧跟其后。


老者脚程甚快,行动起来衣袂窸窣带风。张建生只顾跟着他在楼宇间穿插行进,觉得所经路线应在自家附近,可偏偏又都非常陌生。他正自感到奇怪时,二人已走入一条南北走向的狭窄巷子。巷子两旁尽是些古老、破旧的砖木结构屋宅。老者穿的是软底步鞋,足下无声,张建生穿的是硬底皮鞋,在寂静的里巷石板地上发出很响的“嘚嘚”声。此时一轮明月正从背后照在往里巷北头行进的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影子在他们的身前微微跳跃着,巷子里撒满了如霜的月色,弥漫着清寒冷冽。看着身前蠕动、跳跃的黑影,听着这空巷足音,张建生的眼前又出现了用拐杖敲击地面,戴高顶毡帽、叼烟斗的瘦长身影。

“冷空气已经来了。”那老者忽然说话,把张建生吓了一跳,他“哦”了一声,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和里巷两旁的屋舍以及从屋舍后面探出头来的梧柳,发现原本寂静不动的梧柳开始骚骚然摇动。他们继续往前走了十多步,忽然,一阵惊风从巷北掠来,二人并皆打了个激灵。张建生又侧身往后看了一下天空,只见残月皎洁,淡云薄烟以极快的速度从月亮上飘拂而过。俄尔北风兴起,呼啸颠狂。冷空气开始凌轹江左,鼓瓦摇窗,街梧巷柳飒然枵然。

张建生把敞开的夹衣的两襟往里紧了紧,缩下脑袋以防止寒风从领口钻入。老者似瑟瑟打抖,须发、衣襟窸窣作响,好在他已往右转入一条向东的更窄的巷子。这条巷子虽没有什么风,由于没有月光,显得格外幽暗。他们没走多少路就到了这条巷子的尽头:巷头横着古运河。此时古运河被污染的黑水在时明时暗的月光下像石油一样缓慢地蜿蜒流淌。运河两岸所植多为垂柳,此时正被大风吹得飘舞不止,一些夹杂在垂柳中的榆树则树叶飞扬,发出一阵阵的“沙沙”声,纷纷洒落在黑油一样的河面上。

老者指着巷口河边的一株裂开中空、快要枯朽的合抱柳树对张建生说:“这便是我的家了。”

张建生正自讶然无语,却已被老者推进他的家中。他只觉得一股浓郁的生菌朽木和霉变书纸的混合气味冲鼻而至。他捂着鼻子,仔细环视着这个建在树腹中的老者之家。老者的家并不算大,东西南三面墙壁被斫成一个个长方形格档,他的那些藏书就放在一排排格档里。藏书多为中国古典书籍,经史类的书占了大部分。有少许中国近现代书籍,但几乎都是考据类的。外国作品一本也没有。北墙悬挂着中堂水墨写意画一幅,画中临水枯柳一株,欹侧古怪,枝条萧疏。右上角题隶书《枯柳临溪》四字,下署“扬州李亚如写”。画两边悬有“心虚嫌蠹食,年老怯狂风”对联条屏,字体肥硕方正,笔墨酣畅饱满。左联款署“八十九叟京口李宗海书”。由于墙壁透水潮湿,字画有明显的水渍印痕,并有几处霉斑。张建生正自看得凝神,忽听到有一女子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那女子说:“是柳老回来了吗?”

柳姓老者答道:“是我回来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边说边往里间走去。

只听到那女子说:“我又从一亲戚家找到几本旧书,特地给你送来。见你门关着,以为你在家看书,推门进来后,却发现你没在家。据说今天要来冷空气,你老要少出门,当心着凉啊。”

老者道:“外面刮起了大风,冷空气已经来了。”他的嗓音里夹带着粘痰的嘶啦声。“你都给我弄到些什么书啊?拿来给我瞧瞧。”

“喏,一本《淮南子》,一本《西京杂记》,一本《至顺镇江志》,还有一本陈子善写的《文人事》。就这四本了。”

只听得老者说:“不错,不错,《淮南子》和《西京杂记》虽收入了《太平广记》,但单行本我还没有。特别是《至顺镇江志》和《文人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不错,不错,很有价值。谢谢小王。”

张建生心想:“这老者不是说他孤身一人吗?这说话的女子是……?”他正感纳闷,那老者已经带着说话的女子走了出来。老者指着张建生对那女子说:“这位是张先生,我特意请他来看看我的藏书的。”然后又指着那女子对张建生介绍说:“她叫王雪英,是我认识的一个小朋友,专门帮我搜求旧书的。”

张建生听了介绍,吃了一惊,心想:“我今天买的那本《外国散文名篇鉴赏》的封底内页左下角上不是写着王雪英三个字吗?难道她就是那本书的旧主人?”

于是,他一边和她握手,一边问:“你叫王雪英?”

“是啊,三横王,下雪的雪,英雄的英。”她回答着,大概见张建生面有疑惑之色,就也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张建生不好意思地说:“哦,没问题,没问题。我今天买了一本书,书的封底居然就写着王雪英三个字,你说巧不巧。”

“什么书?”王雪英问。

“是一本散文集,叫《外国散文名篇鉴赏》,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哦?是不是封面黄色的,上面有个烛台插着蜡烛的图案的?”

“就是。”

“哦,我想起来了,那本书就是我的,因为柳老只收‘纯正国货’,所以我就没有保留那本书。”

“原来这样啊,真是巧得很。”

那女子穿一件中翻领、束腰的泥巴色短上衣,下身穿的是一条直筒浅紫色线呢长裤。她的短头发看起来是才修剪过的,很齐整、很黑,也给人发质很硬的感觉。她的脸色有点发黄,让张建生一下子就认定她是那种喜好读书的文静女人的脸。书卷气,是书卷气吧。不过,她的眼睛倒是无精打采的样子,虽然眼睛蛮大,但不怎么太好看。特别是左眉心靠里的地方有一颗绿豆大的肉痣,使她本来很柔和的脸部线条变得严峻起来。

张建生很觉惊奇,很觉兴奋。他滔滔不绝地和那女子攀谈起来,以至于忘记了这个屋子的主人在场。直到那柳姓老者惊呼一声:“不好了,房子要倒了!”他才记起他,当他大声问:“怎么回事”时,却不见了老者的踪影。待他回过头时,那叫王雪英的女子也没了踪迹。

这下子,张建生更是吃惊非小。他一边“喂,喂”地喊叫着,一边快速跑出老者的屋子。当他跑出门时,迎面的窄巷正呼啸着北风,惨白的月亮时隐时现。他把夹衣紧了紧,也顾不得屋子里失踪的老者和王雪英,便大踏步往回走。刚走出没多远,忽听得身后“嘎吱吱”一声响,当他蓦然回头时,只见那棵巨大的枯柳已被狂风吹断,摇晃着倒向黑油般的运河里。枯树桩里,有一片白色的东西在风中发出必扑声响。张建生回头走过去,发现那是几本书被风吹拂着。他捡起书一看,正是王雪英带给老者的《至顺镇江志》、《西京杂记》等四本书。张建生把四本夹在腋下,一路小跑,回到家中。已是午夜。


当他打开门看见读书灯萤然犹亮时,他才想起临出门时忘了关灯。而先前那只苍蝇正扒在灯罩上取暖,见有他物闯入,嗡的一声飞入黑暗。

张建生觉得又困又冷,便径直上床睡了。凌晨十分,楼下一阵喧闹声曾把他惊醒。他觉得有些口渴,便起床寻水,忽觉天旋地转,方知正在发烧。

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太阳光从南窗里射入,落在几乎是房间的中央。光束里无数颗细微的尘粒在跳动着。当他把目光从太阳光束移到写字台前时,就看到了王雪英。

王雪英坐在他坐着看书的度镍钢管折椅上聚精会神地看那本《外国散文名篇鉴赏》。她穿着束腰土色中翻领短上衣,短发很齐整、很黑,也给人发质很硬的感觉。由于她背光而坐,所以,从床头看过去她的脸和五官都在她自己的阴影里。不过她左眉心靠里的那颗肉痣还是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睫毛随顺着她的眼光望下,望桌面的书上,因此看起来很长。

“我估计你已经来了,果不其然。”张建生一边坐起身子一边对她说。

她这才抬起头,往左转过身子,审视着张建生的脸说:“我不是已经给你吃了退烧药了嘛,要不你哪能好这么快。”

她说话的口气中,有着淡淡的朽薪和霉书的混合味。

张建生说:“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在看那本书?”

“是啊,真有意思。我看着书,又记起当时看这本书的情景。”

于是,他们开始津津有味地谈那本书上被划着横线的句子。

她最后说:“至少,那些下划线说明了那个时代那个人和那个人的心境是真实的存在过。”

他用手背揉揉眼角,然后用中指指端轻轻伸入眼角,在眼角里按摩了几下,才信誓旦旦说:“在这一点上,那些下划线比那本书更可信,更实在。”

“哪一点上?”

“就是对过去的证明这一点上,而且……”他忽然停顿,目光凝视着房间里某一个地方,就象在侧耳倾听某个声音。她也把目光停留在原先凝视的物件上,心神顺从着他要倾听的,做某种寻思和等待。

过了将近分把钟,他才继续说:“而且,你的出现又是对那些蓝色下划线的证明,就象我们在荒山里顺着兽脚印找到那只正在打盹的小貛熊一样。所以,小貛熊比兽脚印真实,你比下划线真实。”

“你这个比喻不恰当。我怎么是小貛熊吗?”

“我只是打个比方嘛。我也可以把你比成化石,把下划线比成化石在泥土里留下的印痕的。而我对见到你的感觉正似考古者从化石印痕寻找到化石的感觉。那感觉真是难以言表,就象找到了自己的已逝时光,并正着手让那段时光重演,以便细细品味。”


一直到太阳的光束夹带着无数跳跃的尘粒往房间的东面挪移了一公尺多远时,她才提出来要回家了。他并没有挽留她。他只说了声“好走。”然后他就见她把房门开开,再关上,干硬的抹布在门后左右摇晃一会。她的脚步声先是很响,然后变得轻微,然后又很响,然后更轻微,直至消失。他分析,很响是在下第一节楼梯,轻微是走在楼梯之间的短暂平台上,再很响就是走入第二节楼梯,更轻微就是走在了第二节楼梯下面的那个短暂平台上……


她的脚步声消失后,给张建生的屋子留下了些许沉重的空寂。张建生坐起床,趿拉着毛绒拖鞋,披着深灰色防雨面料的棉衣在屋子里踱了两圈,然后走到朝南的那扇窗户前,推开其中一扇,一阵冷风迅即依次浸漫于他的头部、颈部和周身。但他却似故意把头伸得更长一些,伸进冰冷的空气里。他的意图好似要让自己尽快从某个梦境的沉迷中清醒过来。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很厉害,压在楼前西南方一座灰色点式四层住宅楼的楼头。橘红色的光束照在他右边的半个脸上以及他的鼻尖和睫毛上。他的那个照着残阳的半个脸蛋呈现着酒红色,他的头发也似被用酒红色染发液焗染过。

从他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楼前空地上有一块面貌全非的烂西瓜皮,西瓜皮上已没有绿头苍蝇蠕动,也没有苍蝇企图接近它。它孤零零的,因为季节的转换而被遗弃。越过这片楼前空地,就是一座灰色的旧住宅,因为在张建生的位置看到的是它朝北的一面,所以他看到很多狭长的单扇木窗。那些狭长形的单扇木窗正是这种旧式住宅楼设计在朝北一面的厨房和卫生间的窗户。在厨房的那扇窗户的上端,一律伸出一小段发黑的金属管子,那是厨房的排烟管道。由于那些窗户都用了毛玻璃,所以,只有到了点灯的时候,才能看到里面有人影在活动。

张建生把那扇打开的窗户关闭,然后踱回到床边,并在床沿上坐下。他点起一支香烟。他的目光凝视着写字台前空着的度镍钢管折叠椅,度镍的钢管在房间的暮色中闪着孤独沉寂的寒光。他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很久,直到他把第二支烟吸完并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右脚上的毛绒拖鞋踩灭。此时,太阳已完全沉落下去,楼前空地上的那块发黑腐烂的西瓜皮已经模糊成一块丑陋的石头。而对面那座楼里,已有三个厨房的狭长单扇窗里有了白炽灯的柔和光亮。其中三楼一家人家的卫生间单扇窗被打开,窗前站立着一个人,只露出上半截身体,他正向张建生的窗户了望。

张建生用右手摸了一下折叠椅的度镍钢管,他感到一种冰冷的轻微刺痛。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多问题,比如说,王雪英怎么找到他和他的住处的?柳姓老者现在何处?还有,王雪英来找他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她也是个离婚的单身妇女?她喜欢上他了?他喜欢她吗?她的衣饰有点土,相貌还说得过去,就是眉心的那颗肉痣看了不爽。这时,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他坐在被窝里,她坐在折叠椅上,孤男寡女,她的气息他能感受到,他却没有一点冲动的意识。“这可真是个问题。不是我出问题就是她有问题。可我知道我有问题。”他想,并暗下决心:“下次再来时,我要采取一些属于男女之间的行动。因为她来此的目的可能和我想研究这本书中的蓝色下划线根本不是一回事。如果她的目的是男女婚姻之事,而我却傻乎乎大谈句子和句子下的蓝线岂不辜负她了?而且也会显得可笑啊。”

不过接下来,当他想到她那张被长在眉心的肉痣衬托成严峻而缺乏温情的脸时,他的决心又涣散、瓦解了。“如果她只是一个书迷象我这样纯粹为了那些句子、那些句子下的蓝线以及它们背后的某种令人怀想不安的东西怎么办?”

张建生拿起书桌上一面用金属架撑起的小圆镜,举到面前照了一番,觉得自己的这张脸有种丑陋的严峻和龌龊的可怜。一个因离婚而陷入无聊、孤独的鳏夫,借一本发黄的旧书上的斑斑点点打发时光,却稀里糊涂地有了一种散发着古怪古老气息的、教人往下沉落的艳遇?这可能吗?如果是可能的,那么有意义吗?难道不觉得荒唐吗?

张建生放下小圆镜,不禁长嘘一声。此时,屋内的光线已经非常昏暗,如果你从窗外看他就只能看到一团因模糊而柔和的人的轮廓。


张建生已经全然记不起现在是第几天,换句话说,是记不起从买回那本《外国散文名篇鉴赏》那个晚上到现在已经过了几天。他感觉中应该过了好几天,因为她已经来过不少于三次了。但奇怪的是,如果已过了三天的话,单位上为什么没人催他上班呢?因为这些天来他是一直在家中的。而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她第一次离开这里后,他就决定再见时一定要问问她的有关情况、问问柳姓老者的情况,并采取一些属于男女之事的不出格的行为。可每当她再来时,他就把这些决心要问的问题和要办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全身心投入到那本书发黄的书页里,沉静在那些多少有些褪色的蓝色波纹线里。他们共同沉迷其中,乐此不疲。事实上,他对自己这种行为的古怪一直大惑不解,他也认识到那些褪色蓝线以及被其承托的无甚意义的句子没有值得沉迷研究的内容,但他仍然要沉迷其中似不能自拔。他甚至把那些蓝色波纹想象成海浪,他想:“海浪总该是富有诗意的景观和可供发挥想象力的物理运动现象了吧。”可问题是他想到的海浪只是海浪本身,它们以其美丽的形状和美妙震撼的声音自顾自地在海边戏耍,与那些企图靠近它们、和它们产生一点暧昧情调的褪色句子下的蓝色波纹线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趿拉着那双毛绒拖鞋,在屋子里踱着,他的身影被书桌上的台灯投到对面的墙上时很清晰,而被投到那扇没拉上窗帘的玻璃窗上时就很轻淡而模糊。当他踱到那扇背后挂着干硬抹布的门后时,他突然伸出右手拧开了门锁,再往怀里一带,便打开了门。顿时一股冷气侵入他的身体和他身体后的屋子。他走出门,把门关上,然后径直走下楼梯,由于他穿着软底毛绒拖鞋,所以他的脚步声非常轻微,而到了楼梯转弯处的连接小平台上时,则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楼前那片空地上,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楼窗,看到每家每户的窗子都有明亮的灯光,自家的窗户也有暖色的白炽灯的黄色光影,那是他书桌上的台灯投射的光影。然后他转过身微微抬起头,仰面去看那湛蓝夜空的满天星斗。夜空很净,星星异常明曜和繁密。他想起了诗人吴百年的诗句“碧瓦霜尤白,秋天月最明”,他猜想吴百年可能就是在这种初冬的寒夜吟咏出这句诗的。

月光把楼缝间一棵大泡桐树的影子投在空地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枝桠把那个此时已经风干的烂西瓜皮切割成无数不规则的琐细块状。这个地上庞大的黑色怪物使张建生突然产生去看看运河边那棵巨大枯柳的冲动。于是他趿拉着拖鞋,扪索故途,往运河边走去。在他的记忆中,应该首先绕过到自家楼后,再穿过一个露天自行车棚进入第一条巷道。在这条巷道的中间,有一家“戴春扬炒货店”,店名写在一块白漆方木标牌上,标牌钉在大门右边的墙壁上。他现在已经走入这条记忆中的巷道,可他在这条巷子里走了三个来回也找不到那家炒货店,而且他觉得这条巷子与记忆中的巷子似是而非。他站在巷道的尽头,犹豫了一会,便径直往前走去。不多一会,他走出了这条巷子,并往左转入一个楼前的空地,空地上有一个庞大古怪的投影。他顺着这影子寻找到一棵泡桐,而当他回过头时,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窗户里暖色的白炽光影。他抓了抓头皮,暗笑了起来。他闭起眼睛,仰着头,有那么几分钟的光景。然后,他又选择了另一条他认为可能正确的途径。同样的,他首先绕到楼后,穿过露天车棚,进入了一条和先前进入的那条巷子平行的一条窄巷。这条巷子更加昏暗,铺着石板、青砖和不规则的碎石,坑凹不平。他穿着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上面,歪左斜右,趔前趄后,显得很是吃力。但他一直走到巷子的另一头,仍然没有看到那家炒货店。此时,他又开始寻找另一个记忆中的标志——枇杷树。他记起那天晚上走的第一条巷子快到头时,巷左有一个很小的院子,院墙不是很高,越过那堵院墙能看到一棵琵琶树的上半截。于是,他又踅摸着往回走,去找那棵枇杷树。他又走了两个来回,不但是没见到枇杷树,连一个院子也没看到。于是,他顺着这条巷道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往右拐入另一条大致东西走向的巷子。可没走多远,他就又看到了自己窗户里暖色的白炽光影。他站在泡桐投下的古怪阴影里,觉得很累,心情自然是很沮丧。

但他并没死心,他站在原地,略作休息,便又选择走进一条和先前走过的两条巷子方向完全相反的巷子。他走着,又记起一些那天晚上见过的标记,诸如厕所啦,贴着喜字的窗户啦,墙壁上印着的办证和专通下水道的电话号码啦……可他什么也没发现,他转来转去又转到了自家楼前。不过这个时候,他已不再沮丧,他似对这项活动充满兴趣,他开始不停地走,每一次都选择进入一个新巷子。他的拖鞋底被磨穿了,左鞋帮也撕了一个大裂口,但他依然兴致不减,转着圈子,仿佛一个弱智小孩在做一个没完没了的游戏。


他最后走入的一条巷子叫渔巷,尽管他在渔巷没有寻找到关于那天晚上行走路线的任何记忆中标志,但渔巷却切切实实是紧临运河的一条古老里巷。只要他不再坚持从那天晚上的路径走到运河边,则他只需在渔巷找一条往南的通道,再走上那么二十几步就能站到运河的边上。他在渔巷的尽头又犹豫起来。而正在此时,运河对岸的黄山养殖场的雄鸡开始啼鸣,河东白石桥边食品公司屠宰场里第一批倒霉的阉猪开始被剥夺生命时的大声嚎叫。

张建生显然听到了鸡啼猪嚎,他的姿势是一种侧耳凝听的样子。过了约莫半根烟的工夫,他返身走回渔巷,经过那个露天车棚时,他听到一个早起者在车棚拿自行车时这样唱:

昨天的太阳……走了,

我有一种被欺骗……之后的疲惫。

而今天的……心情……是梦,

……而昨天和今天……有什么不同?

我已迷失……我已迷失……我已迷失……

他叹了口气。转过那座住宅楼,便到了他居住的那座楼前。此时,泡桐的庞大阴影消失了,那块烂西瓜皮显现在铺着明霜的地上,它被风干的躯体已经缩小了很多并卷屈起来如一小块黑色的瓦砾。由于这座楼上除张建生的窗户依然有着灯光外,其它窗户都是黑洞洞的,所以他的窗户上的光影此时看起来要比先前亮了许多。


张建生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他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进洗漱间洗漱。当他从洗漱间出来时,便看到王雪英坐在那把折叠椅上翻弄那本旧书。她听到张建生出来的脚步声,说了一句早上好之类的话。张建生一边扣着外套的扣子,一边说:“今天不行,我要上班去了。”

她并无挽留之意,也无惋惜之意。但她却翻开那本书,指着第一百三十页上一段划着蓝色波纹线的句子,说:“你看这,我似乎找到当时加注下划线的理由了。”

张建生情不自禁停住脚步,后退了两步,站到她身边,欹侧着身子,看到蓝色波纹线上的句子是:“这一夜我将睡在哪里?反正都一样?世界在做什么?创造出了新的神、新的法律、新的自由?反正都一样!”他嘴唇翕动,轻轻读诵了两遍,然后若有所思说:“仅看这句话,我还是不知究里,不过……”,他突然用手指着那篇文章最后一句,说:“‘有一只金色的蜜蜂在嗡嗡乱叫——这可不是一回事。它哼着幸福的歌,它哼着永恒的歌。它的歌是我的世界史。’”他侧目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我看,结合这句话,似乎更有意义。”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再一次告诉她要上班去。他的眼光有点抱歉和不舍。尽管他无法精确地表述他对她的感受,但他知道他对她绝对没有男女之情。他甚至想:“如果这本书的原主人是个男的,我对他将和对她一模一样。”但这分感受却是有意义的——这一点他肯定。


办公室到了中午非常暖和,温度升到二十多度。窗外的阳光异常灿烂,估计气温也升到十多度。他觉得有点慵懒,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他走到那几乎是一面墙那么大的朝南窗户前,把一扇窗开了不到一尺宽的缝,微冷的空气吹到他的脸上,他的睡意被驱散了不少。他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润润嘴唇,便又从抽屉里拿出《外国散文名篇鉴赏》仔细地翻阅起来。他翻到里克特的《两条路》,见“在那旅途中,他除了有过失和懊悔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这句话的下面划着蓝色波线,但他摇摇头,继续往下看。当他看到这一小段时,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的灵魂似被什么倏忽之间轻微触及了一下。他轻声读道:“……把我重新放回人生的入口吧……可是,父亲以及他自己的黄金时代都一去不复返了。”他拿起钢笔,在这句话下面加了一道新的波纹线,但墨水的颜色是黑的。

一只大苍蝇在他聚精会神的时候从那不到一尺宽的窗缝里无声地飞了进来。它一进这间暖和的办公室,就快活地嗡嗡起来。它先在屋顶日光灯管子上停留了一会,然后飞到门后的挂历上快速爬行了几圈,最后又落到了他面前的茶杯盖子上。他盯着它,见它前面四只细长的腿不停地扒拉着,他想起了书中提到的那只金色的小蜜蜂。“它哼着幸福的歌,它哼着永恒的歌。”这可不是一回事。

她第一次来他办公室时,他也是第一次在如此亮堂的光线下看到她。但不管在哪里见到她,他都不感到惊奇。她在他身边,跟他交谈,那种平静和自然——就像他们已经保持这种姿势谈了十多年一样。但真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突然认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而非那天晚上在那个柳姓老者的家里。

千真万确,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来时用带有橡皮的铅笔敲他的茶杯,那铛铛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呢。“你好,我一找你,你居然就来了。”他记得当时他是这样问她的。她回答说:“我知道你找我,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奇怪:怎么会在这本书上这样涂涂画画?”是啊,他感到奇怪的不是她的突然出现,而是那些涂涂画画的蓝色波纹线。对了,她还用指头在头发上搔痒,发出“沙沙”声响。而她走后,隔壁的他进来的。和他同时在他办公室的还有一只苍蝇,嗯,可能就是这只苍蝇……


他在单位旁边的“妯娌面店”吃了一大碗腰花面。他慢慢踱回住处。他打开电视看完《新闻联播》后,就又关闭了电视。他坐到那把折叠椅上,从夹包里拿出《外国散文名篇鉴赏》,开始认真阅读《世间最美的坟墓》一文。他在接下来的《旅行札记》里发现她在“……这是梦幻还是真实,我确实是猜不透了。”下面划了一条蓝线,但这是一条直线,真奇怪。他觉得这条直线划得太过扯淡和突兀,他真想当面质问她当时出于什么动机划这条直线。他合上书,站起来在屋子踱步。他是在等她无疑。

可更令他觉得扯淡的是她一直到八点半都没来。而平时,她七点五十分就到了。他依然踱着,步伐的节奏开始散乱。他无心继续在这间屋子里踱步,一种非常迫切的要求已经生成于他的心中,促使他尽快走出去,去呼吸这个迷离小城夜晚的空气,去感受这个小城夜色里的沉沦意味,去寻找一个已逝世界的见证,一个真正的见证的见证……一只苍蝇还是一只金色的小蜜蜂……一个活生生的……


他平时抽烟并不是很凶,但他今晚已经抽了七支了。他的左手插在棉衣那又大又深的口袋里,食指和中指不停地摸着那本书的封皮,右手则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卷烟,一会送到两片干皱的唇间,用力吸吮;一会又随手臂垂落到大腿侧面因身体行动而前后摇晃。他走得不快,因为他的步伐有点犹豫。他用来摩挲那本书的封皮的两个手指也开始出汗。

到了夜间,气温又降到了摄氏五度以下,空气显得干燥而寒冷。行人步履匆匆,一副急着赶回家的样子;路边的树木也很安静乖巧,无论是落叶的还是不落叶的,都没有趁着夜色活动一下枝条的意思;而那些路灯则全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光线涩滞不畅,光焰则显得比平时瘦弱,仿佛被冰凝一般。那个门里泻出的光也是涩滞而昏沉的,张建生走到马路斜对面的部队大门边时就看到了,他依稀听到两个岗哨在冷空气里滞重的呼吸。他从他们站立的两尺高的圆盘下走过,他们像塑像一样肃立着,空洞的眼神茫然地相互对视。从表面上看,他们根本就忽视了他的经过,而事实上他们已经感觉到他的步伐由于犹豫而乏力、由于乏力而乱了节奏。此时,张建生没有想到高顶毡帽和烟斗,但他却想到这样一件事:日后,这两个岗哨如若想寻找什么见证的话,最好转业时把脚下的园盘一起带回家。


他把还有寸把长的香烟扔进路边的铁制垃圾箱里,然后走到博览旧书店的门口。正对着店门的就是一排书架,这排双面书架把这家总共只有一间屋子的旧书店一分为二:左右靠墙各有一排单面书架。书店的女主人正在右边靠墙的那排单面书架上整理书籍,男主人则坐在中间双面书架靠门这头的电脑前和网友聊天。张建生走了进去,他先在左边靠墙的单面书架上看了看,然后转过身去看中间双面书架上的书。那本《外国散文名篇鉴赏》当时就在这排书架上。

他装着在书架上浏览书籍,心里已把那句准备用来问店主人的话重复了好多遍:“喂,老板,我……我想……我想跟你打听个……我是说,我想问你知道这书是……是谁卖给……就是说这个人,你看,就是这封底内页上的签名,她是……你认得吗?……”

他该用怎样的言辞向店主探询出她的消息而不显唐突呢?当然,从态度上肯定要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要让被问者认为他是很随便问起的,就像那些无所事事者在没话找话说一样。这也许不难,但把从前买的一本旧书从口袋里掏出来,送到店主面前,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打探这本书的有关情况——这本身不就是很不随便的举动吗?难道店主看不出他是有备而来?

他觉得那只在口袋里摩挲着书皮的手出了很多汗,他的心跳得很快又很乱。有一次他差点就什么都不顾地去问店主了,可就在此时,两位顾客走了进来。于是他把已堆积在舌尖上的话又硬生生地咽回肚里。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在手里胡乱翻弄着,不但一个字没看进去,甚至连书名都没看清。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并用那个问题来反问自己:“我为何要来追索她的情况?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而来?到底想从中寻得什么?”他不停地反问,不停地思索。也许他有个答案,但他并不清楚那个答案是否正确。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女店主转到了他的身边,把几本书塞入一些比较宽松的空挡里。她穿着一件类似航空服的棉袄,那棉袄呈青灰色,右侧的前插袋里露出一角皱巴巴的白底红花手绢。她的头发染成了深棕色,往后梳理,扎成一根较短的独辫,她圆而扁的脸盘上长着一对精明发亮的眼睛,眼角处有不易被发现的眼屎。张建生侧目看了她一眼。她厚而外翻的两片嘴唇间正往外呼着粗气,一股浓烈的大蒜味被张建生的鼻子吸入。他赶紧把那本书放回原处,干咳了一声,径直走出了书店。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电脑前男店主用生硬的外地口音喊话的声音:“王雪英,你先回家吧,看看小家伙的作业有没做好,给他洗洗弄弄的,让他早点上床睡觉。”

他的喊话声并不很响,但他能听得清楚。

路上突然起了风,是那种冷空气过后温度回升时吹来的东南风。尽管这风是温湿的,但还是把那些已经枯黄却依依不舍的梧桐叶从繁密的枝条上呼啦啦地吹落下来。枯叶落在马路对面那个部队大门前的两位岗哨身上,他们一动不动,相互用茫然的眼神对视着。不多一会儿,马路上、人行道上就落满了梧桐枯叶。

张建生猛烈地吸着香烟,站在一棵梧桐树旁,烟头闪着耀眼的火星。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本旧书,用力把它卷成一个圆柱,两只手各执一端,就像折断一根树枝一样企图把书折断。但就在书弯成弓状时,他不再用力去折,他用右手拿着它,伸向身旁的垃圾桶。他腾空的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捏住两片嘴唇间的香烟,用力扔在地上并迅速地补上一脚。此时,他的右手又收了回来,仍然抓着那本书。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和落叶声一起轻轻地着地,再被风吹着一路小跑。他回头看了看依然亮着灯的书店,朝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摇摇头,自语道:“他妈的,还真有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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