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者异乃一束知好歹之奸险无赖
生时藐视法纪
极尽目中无人之能事
以榨取他人图利一已
死后因执着尚存
屡以妖魔之形现身扰乱佛法世法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三
一
“咳咳,长袖和服之火后的几年里,我就在这里说故事了。”泉川卷了卷袖子,将提灯放在草垫上,明晃晃的灯火,照亮围坐泉川身边人的脸,而此时年轻的老板娘照例将一杯清茶递放在他脚边。
每天大概是这个时间点,泉川从朱雀大道巡查一路回来,便来到这家店里说故事,也因为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老板免去了泉川茶水费用。
“今天是要说明历之火吗?那种故事一直拿到今天来说,未免太老掉牙了吧。”老板娘生怕泉川的故事不够新颖而丢失了客源。泉川坐稳身体,喝了一口茶:“先听我把故事说完吧。”他从袖子里摸出了烟枪,就着提灯里的火焰,歪着脖子“巴拉巴拉”狠狠吸了几口,烟雾缭绕,故事也开始了:
二
想想,我遇见柳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天,大雨如注,我一个人走在山腰上,山路泥泞不堪,我正愁避雨的事,柳生正好从前面跑过来,当时我一次见他,他全身沾满雨水,头发湿漉漉的,他焦急劝阻我不要再前行:由于山洪迸发,将通往大阪城的唯一山道被冲毁了,于是我们只得无奈地折返回山间的破庙里。
此时寺庙里已经有两个人,一个清瘦的云游僧,他面色干枯,像紫藤那种植物,干巴巴的,他微闭双眼,另一边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子,她的眼色很勾人,像一双酥软的小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东京名妓——井下泉。井下泉看见我们进来,满脸的笑意,花酒你们一定多少喝过,那种并不是职业式的笑容,反而让人生厌,就像看情郎一样,含情脉脉。我当时年轻,一时色迷心窍,竟然不知不觉走进了寺庙里。
就在这个时候,柳生很警觉地拉住了我,我才发现井下泉的脚上有一根很细的铁链,另一端锁着云游僧。而他们之间有一块微微隆起的红袍,你们猜里面是什么?那里是一具骷髅。
泉川说到这里,将杯子里的茶水喝完:“我从来没有遇见比这件事更让我捉摸不透的事情。一个和尚,一个妓女,一具红袍骷髅。”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客开始催促,可是泉川这时只顾巴拉巴拉吸着烟,他将茶碗递放在面前,听客们心领神会的将碎钱投放在碗里。泉川斜着一只眼睛,看见茶碗里的钱放满了,才将细长的烟枪放在脚边,继续说:
“那夜雨到第二日清晨才停,咱们暂且放下这段故事,再说说另一段事情,”他露出黑黄的大牙,“嘿嘿”笑着看着四座的听客。既然钱都交了,他们也只有听故事的份。
三
我和柳生再一次遇见是明历三年,与第一次遇见,相隔了五年时间,也正因为长袖和服之火将我们从千里之外,牵引到了一起。说来也是机缘呀,他那时已经不再是底层武士,而是作为藩主阿部忠秋的家臣,而我呢,这么多年来,依旧碌碌无为,就如你们看到我的一样。
说来你们也不信,我在前往京都的路上,住在驿站,当晚老板和老板娘带着孩子去看民间戏,而偌大的客栈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坐在木头阶梯上,酌一碟清酒,庭院晚雪未化,那年樱花开得正艳。正当我喝得微醺,突然看见井下泉推门而入,五年前,她俏丽的摸样早早映入我的脑海,而那天她竟然丝毫未变。
井下泉似乎早知道我在这里入住一样,竟然毫不差异,与我并排坐着,美人卷来袖袍,用白皙的手指,蘸取碗碟中的酒水,吮吸着手指,面颊微红。我连忙将她扯抱入怀中。
于是两个人喝到星月暗淡,其中她突然踏月而歌,而我也击节而歌,吟诵起松尾芭蕉的名句:“草庵辞旧主,从此居中多倩影。”直到后来她醉醺醺的卷缩在我身上,现在想想真是个愉快的夜晚。
“如此艳福,你们一定急不可耐的已经嗅出那天晚上香艳?”泉川说到这里,不忘嘲笑一下听得入迷的听众,“咳咳,可我们什么也没做。收住你们平原散马的心,等我把故事都说完。”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身下是井下泉五彩斑斓的衣裳,而这衣服中有微微浮动,传来呼噜声,我抓起衣服,里面卧着一只熟睡的母狐狸,火红的皮毛油光发亮,真的是一件上等的皮毛。这时候那只狐狸也醒了,她惊恐地看着我,告诉我它就是井下泉。我错愕间,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候门啪啪地敲响了。
那只火红的狐狸窜进我的袖子里,她答应我,如果能让她安然度过这一劫难,她将终身侍奉在我的身边,于是我便听她的安排,假装卧倒入睡。门不久被打开,那个五年前,在古寺所见的苦行僧走到我的面前,他拾起井下泉的衣服看看倒在一边熟睡的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从身后拿出一根铁链,开始锁我的脚,然后举起禅棍就要往我脑袋上砸。我不知道这个和尚为什么要害我,但是他那刻的举动却让我现在想起来都很惊慌。
“啪”的一下,砸得很重。我昏厥过去。
行善的僧人一刻间成了杀人的狂魔。我以为我会死在这里,当然如果那天我死了,今天也没有人跟你们说这个故事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平躺在柳生的居所里,是他救了我,我忍着头上的剧痛,察看我的袖子,井下泉,确切地说那只狐狸已经不见了。此时我挣扎起来,看见门口站着三个人,那个苦行僧、井下泉,他们的中间站着柳生,柳生双手拖着很重的锁链,身上披着红色的袍子,走到我的面前,像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随着两个人离开了。
四
泉川的故事似乎说完了,他将新添的茶水喝干后,看了一下满面迷茫的人们,拿起长细的烟枪,又狠狠吸了一大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柳生,第三次见到柳生,也是在山中,当时雷雨很大,乌云密布,因为山路很滑,我竟然失足滚落进一座古墓中,我站起来,正要爬出洞口,就听见洞口传来脚步声。像这样的天气,还会有谁像我一样在山中逗留呢。我好奇躲在洞中去看那个人,来人正是浓妆艳抹的井下泉,她捧着一样东西,急急将东西送入洞口,从我这个角度看去,那是一尊泥塑的地藏王菩萨像。”井下泉倒身便拜,衣服从她身上褪去,还原了它的原貌,那只火红的狐狸。
“她对地藏王说了几句话,原话我忘记了,大体是说,柳生因为是下层武士,受尽欺辱,于是跑到一家茶水店做学徒,工作一丝不苟,可老掌柜却将自己的位置留给痴呆的继子,柳生愤恨不平,于是在明历三年的某夜,点燃屋子,烧死了一家老小。不想这火势巨大一直烧到旁边的本庙寺,以致大火使得京都三分之二建筑都化为灰烬。
因为这件事明历天皇怀疑是藩主阿部忠秋家臣所为,柳生借此机会以神鬼之说,将事情推到怨灵的长袖和服上(1),阿部忠秋得到赦免,之后重赏了柳生。
“那么,这跟井下泉什么关系呢?”老板娘问。
“井下泉本是狐异者所化,擅于欺诈,化作青楼名妓,痴人是青楼常客,却是个风雅之士,只与井下泉坐在床边聊天,从未做过苟且之事,长此以往,得到井下泉青睐,日久生情愫,痴儿惨死后,井下泉愤恨不平,一直状告到地藏王那儿,可惜一直无缘抓住现世罪状。”
那天我在驿站中饮酒,那时井下泉早已约请柳生约会此处,而明历朝规定武士是不可与名妓苟且的,于是柳生化妆成苦行僧的样子,趁着月黑风高而来,见我醉卧地上,他又为地上井下泉的衣物,妒火中烧,想将我置于死地。而地藏王正好赶上,既然罪状在前,两人将柳生锁住带入地狱。
泉川说完故事,窗外东方即白,他拾起烟枪,摇摇晃晃往屋子外面走去。
长袖和服(1):见小泉八云《怪谈•长袖和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