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前半生

        我的梦里经常出现一个画面,父亲站在村头,送我离开......

        父亲生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家里哥哥姐姐十几个,那时候闹饥荒,每每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的父亲当时又被划成了富农,整天接受批斗。为了保全父亲的生命,他刚出生就被送人了。然而造化弄人,在父亲送出去后,他的哥哥姐姐们相继开始生病,多数夭折,只幸存了四个哥哥。我没见过父亲的生父,父亲的生母四年前89岁寿终。

        抱养父亲的是大山里一对淳朴憨厚的夫妇,他们已近不惑之年却膝下无子,父亲的到来让他们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对父亲百般宠爱。父亲的童年幸福快乐无忧无虑,但他开始懂事了以后就经常能听到邻居们凑到一起谈论着他的身世,他曾为此深深的伤心过......

        父亲上学了,从小学到高中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幸的是在他上高三的那年养父突然生病去世,父亲的天塌下来了。办完丧事,他没有再去学校,而是帮养母干起了农活。他的大学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的粉碎,他也心里清楚他的命运从此会走上另一条轨道,那条他一直想拼命挣脱,日夜兼程努力逃离的轨道。然而命运,这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死死的抓住父亲不放,他无力抗拒!

      父亲和养母相依为命的日子贫苦至极,他的生父来看过他一次,来的时候父亲正在犁地,白皙的小腿一半淹没在黑色的泥土里,手上磨出了一排排的血泡,动作生涩的握着犁摇摇晃晃的在贫瘠的土地上来来回回。想到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瘦弱的肩膀如何能扛起一个家的重担,老人老泪纵横,这是他第一次来看父亲也是最后一次,回去后他一病不起,竟郁郁而终。

        父亲二十岁那年结婚了,用一头黑毛驴驮来了我的妈妈。一年后有了我,三年后有了弟弟,我们家总算有了欢声笑语,家才真正像一个家!

      再穷也不能穷孩子,父亲说。所以我和弟弟成了那个年代大山里最富有的孩子,我们有新衣服穿,我们有学上。而这一切都是父亲用血汗换来的。上高中时,家里实在没钱交学费,好几次我有退学的打算,都被父亲严厉的拒绝了。或许是他不想让我们跟他一样留在大山里,又或许是他想让我们替他完成那个大学梦,他拼命的赚钱,借钱,供我们姐弟上学。

        父亲一直希望我和弟弟能在写作方面有所成绩,所以有意的培养了我们好多年。每天一篇日记,每周一篇作文,他定期检查,偶尔村里来个耍杂技的,观后感必不可少,尤其是每个寒暑假,他会给我们制定标准的作息时间表,让我们读各种的课外书,来培养写作能力。父亲真的用心了,只是我不争气,写作水平一直停滞不前。高二那年,我放弃了,还记得那一刻父亲失落的眼神。

      终于我和弟弟都考上了大学,但父亲的身体早已累垮……

        一次假期回家,找东西的时候无意中翻出来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全是那些年我写的作文和日记,被父亲整整齐齐的收藏着,我顿时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父亲的一个心结,但我却不知道如何解开它。

      毕业后我和弟弟要各自远赴外地工作,父亲站在村头送我们离开,这个四十多岁就已经驼背了的男人,瘦弱,矮小,额头布满皱纹,嘴角洋溢着遮掩不住的高兴,一遍遍给我们叮嘱着在外面要懂得谦让学会知足的做人处事之道。我仔细打量着他,在这贫瘠的大山里他供出了两个大学生,他是如何做到的我竟不得而知,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承受过怎么的压力我从不知晓,他像一棵大树庇护着我们免遭风吹雨打,而他自己默默的顶着严寒酷暑,任凭风霜雨雪岁月摧残。车子开动,父亲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随着我的眼泪一起消失在了故乡的清风里。

        有一次父亲生病住院了,他不让妈妈告诉我和弟弟,住了半个月都不见病好,妈妈害怕了偷偷给我们打了电话。当我走进病房时,父亲坐在床头,面容憔悴,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半袖体恤,背上赫然三个大字:洗衣粉。这件衣服是我上初中时妈妈买洗衣粉别人送的,先是弟弟穿着,穿旧了就给父亲穿了,十多年过去了,父亲还穿着它。不是没钱买,是父亲嫌浪费,记得以前给我们买衣服,他从来不问价格,只要我们喜欢不管多贵他都会买。而如今我们给他的钱,他一分都不舍得花,全都存了起来,说是要备我们不时之需,这些年,他从未给自己增添过一件衣物!我问妈妈医院怎么没发病服,才知道住院部床位紧张,今天他们才刚搬进病房,前半个月父亲就躺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拉着父亲的手失声痛哭!

        父亲刚出院就催着我们去上班,他说我们年青力强正是奋斗事业的时候,整天围着他转他感觉着急。走的那天,他坚持要去送我们,和往常一样,父亲站在村头看着我们离开,只是这一次父亲的背驼得更严重,身体愈发瘦小,额头的皱纹更深刻,他微笑着向我们挥手,车子开动,父亲站在村头,久久的站着。

      多年来,我的梦里经常出现一个画面,父亲站在村头送我离开。而我工作越来越忙,很少回家,没有时间陪伴父亲。现在,父亲身体依然不太好,但精神状态却很好,和别人聊天,谈论最多的就是我和弟弟......

      外面的世界噪杂而冷漠,每次想到父亲,我的内心都充满着温暖和忧伤,温暖的是照亮我人生的伟大父爱,而忧伤的是我找不到一种方式,来感恩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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