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死亡有两次，一次是肉体死亡，一次是被活着的人永久地遗忘。如此说来，刘祥伯伯还没真正死亡，至少有我在怀念着他，是尘世间对他的一丝牵挂。
惊闻刘祥伯伯患癌症猝然离世，我内心承受了暴击。作为别人家的女儿，刘祥伯伯与我家关系远得八竿子都打不着。然而在物质匮乏的80年代，我小学六年间，曾吃过刘祥伯伯家无数的免费棒棒糖。多年来默默感恩无从回馈，也不曾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心理负担。刘祥伯伯的厚道和纯朴，让追思的我内疚不已:我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他和妻子顺娘的恩爱模样，也渐渐变得清晰如昨。
自记事起，祥伯家就开了小卖部，吸引着读小学的我们。都说无商不奸，可他为人温厚有礼，左邻右舍均愿来购买。便是不买东西，一群老爷老太太也喜欢围在他门口聊天，兴尽而归。祥伯从来都以礼相待，每天必摆出凳子接待。对待从来都没钱买零食的我，他更是可亲。我小时候活泼开朗，嘴特别甜，开口伯伯闭口哥哥，深得刘祥伯伯喜欢。每次我去买东西，祥伯总喜欢夸我几句，末了抓糖给我吃。现在想想，他膝下无女，怕是觉得有这么个女儿挺不错吧。
因为祥伯没女儿，他跟顺娘婚后育有两子。大家都说大的刘强性情像爹，小的刘东随顺娘的性子。两口子十分勤力，不但小卖部开得风生水起，田地里的事也没拉下，一年收成很是可观。只是顺娘为人相对刻薄，卖东西价格贵些。有一年，我家种的西瓜挑在他家门口卖，她挑拣了一番，说:“这不都是些死藤瓜吗？”数落了半天后，丢下面红耳赤的我，脚不沾地走了。顺娘如此个性，与刘祥伯伯感情却好，多半因祥伯宽容忍让。祥伯耳聪目明，打算盘数一数二。两儿子耳濡目染，读书上进，双双考进大学，让我心生敬佩。
两兄弟相貌堂堂我也分不清，就问祥伯:“这是大哥哥，还是小哥哥呢？”祥伯笑呵呵夸我懂礼貌，一一告诉。顺娘再挑剔，也在一旁笑了出来。和气生财，他们俩口子当然会争论 ，但刘祥伯伯多半笑眯眯。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对老婆却比对客人更有爱有心。有一回，我去店里买烟，他正对着顺娘调侃:“今天这衣服怕是花俏了点。”顺娘嘴一撇:“你那老头子眼光谁信。”一边说一边往里走。祥伯温和地笑了，等到顺娘经过身边，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刮了下顺娘的鼻子。那神情动作，说不出的宠溺疼惜。大约是这般和顺，让作主惯了的顺娘更强势。
等我上了高中，她这强势终究惹出了大事。大儿子刘强医科大学毕业实习，为了应聘工作，特意跑了好几家买服装。一来二去合该有缘，跟一个服装店的女店主坠入爱河。大半年后，两人你侬我侬偷食了禁果。一年后，双方见了家长。刘强一表人才，高学历傍身，女方家长相当满意。到了男方家，祥伯尊重支持儿子的选择，没想到顺娘坚决反对。她多年开小卖部，深知做生意的心酸和不易，不希望儿媳也从事这自负盈亏的行业。况且刘强当医生辛苦，媳妇若做生意无从照顾。刘强多方位做思想工作，顺娘拒不改口说要是娶了这姑娘，她就不要这儿子了，大家不欢而散。不知当时顺娘是否知情，儿子的女友当时已怀孕。刘强对顺娘的态度有过心理准备，也颇感意外。他只好对女友说，这事看来得缓一缓，咱慢慢来。女友急了，你们都能等，肚子里的孩子也能等吗？
刘强百般解释挽回，无奈她急怒攻心，回市区后单方面切断了联系。刘强很是担心，跑到店里去找，早已人去楼空，转至他人经营了。刘强找到姑娘父母家，父母一顿好骂把他赶了出来，他束手无策。半个月后噩耗传来，他那刚烈的未婚妻竟不顾身怀有孕，从高楼跳下香消玉殒。我猜想，女方一家人打上门的时候，祥伯父子内心一定很愧疚，顺娘虽要强，也未料到如此惨剧。人没了，赔钱赔礼赔不是，到底平息了事端。只是刘强沉湎于此，几年都没再恋爱，顺娘好不心焦。祥伯时时宽慰，顺娘方稍微开怀。
眼看刘东都结婚了，他才梅开二度。命运多舛，顺娘还没来得及抱孙子，被查出罹患癌症。一贯稳重的祥伯竟惊慌失措，把多少年的积蓄砸了进去，护送顺娘去医院治疗。可怜顺娘一生要强，暮年经历了化疗等种种苦楚。祥伯端屎端尿，毫无怨言。情深不寿，顺娘两年后没熬过癌症，撒手人寰。我没亲见，听说葬礼上祥伯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一声一声地喊:“顺秀哎，顺秀”，低沉的哀叹伴着泪滴缓缓落地，那中年丧偶唤妻之景让在场人无不动容。
往日里，关于顺娘的闲言碎语不少，都说因为顺娘的固执，刘强的未婚妻才轻生早亡，顺娘得癌症是报应。但祥伯也许内疚自责，也许骂过儿子，对顺娘一直和颜悦色，爱护有加。顺娘颐指气使，他甘之如饴。顺娘卧病在床，他侍候在旁。顺娘走了，他卧床不起。盖棺论定，那些关于顺娘的碎话在刘祥伯伯遭遇丧妻之痛后，一去不复返。
日子总还是要往下过的，店铺要是关门了，邻里得坐车去买东西。过了头七，刘祥伯伯一个人站柜台。憋着来买货的有好几家，刘祥伯伯左打算盘右拿货，应接不暇。一时，隔壁王大妈买酱油要上楼拿，祥伯自然而然地喊了一声:“顺秀……”突然就住了嘴，仿佛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顺娘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他急急地冲上了楼，周遭安静了好一会儿，只听到王大妈自责的叹息。直到刘祥伯伯递给她酱油，她才特别不好意思地走了。
两儿子在外地成家立业了，残留着顺娘生活痕迹的这个家，和维持生计的店子全靠刘祥伯伯一个人撑着。白天好歹热闹，晚上祥伯才是煎熬。前半生，他们俩为这个家奋斗。后半生，顺娘撒手人寰，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家，哀恸缠身。冷雨敲窗被初温，无人可诉粥未温。年近半百，略余家产，为人忠厚，来劝他续弦为他做媒的络绎不绝。刘祥伯伯早已死心，谁能比得上他勤劳能干的发妻呢？即便骂骂咧咧，在他看来都那么亲切。
可一个人打理店子确实困难，最初他侄子来帮把手。时间长了，刘祥伯伯也不好意思:谁家还没一摊子事啊，他把侄子赶了回去。想要去进货，店子就得关门；参加红白喜事，店子也得关门，连走个亲戚都不方便。两个儿子在外地对他也不放心，劝他找个人。没办法，他只得接受大家的善意，五年后续了弦。后妻家境不错，可惜老公出了车祸。靠着赔付款把孩子拉扯大，她也不算太吃苦。嫁来后，不过洗衣做饭，其他时间就看电视聊天。刘祥伯伯里外忙不停，她乐得清闲自在。
上大学后我去买年货，刘祥伯伯好生高兴:“小丫头，你长这么大了！”我也开心，凑趣道:“祥伯伯倒是越活越年轻了。”刘祥伯伯一笑而过。因常年在外读书，周围的乡邻细细分辨我是哪家姑娘，又说:“如今这个不如顺娘多了，顺娘勤快，这个死懒。刘祥让她回自己家，她又不肯，天天在家吃现成饭。给顺娘提鞋都不要。”我心中一动，瞥见祥伯往里屋走的身形略有停滞，随后快步前行，留给我一个寂寞的背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顺娘的痕迹，何尝不是深深刻在祥伯的心里呢？玩笑戏谑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那本是爱情的模样。天不假年，谁知那次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其后五年，祥伯患癌症不治而亡，焉知不是思念亡妻太过？祥伯你来过，曾温暖了我的全世界。和顺娘的爱情，也是这世间温暖的存在，鼓舞过我。你让我看到，寻常家庭的夫妻恩爱亦能如此动人，不负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