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允文
有的爱情是故事,
有的爱情是事故。
-- 阿乐
林先生的课,从没有人缺席。
课讲到一半,突然有人轻轻地推开门。原来是师母。她给大家欠了欠身,说,打搅了;林老师忘了带外套,我给他送来。
林老师象孩子一样红了脸,说,对不起。
象是对着我们,又象是对着师母。
看他们夫妻俩的对话,真让人舒服。轻,重,顿,挫,都恰到好处。仿佛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变化与旋转,都不得不慢下来;眼下这衣衫冷暖,柴米油盐总是最紧要的事,没有人有异议。
这样温润的爱,美若黎明;让人艳羡。
认识彼得是一件很偶然的事。允文的同屋沙沙是英文系的学生,沙沙的热情和她的男朋友一样多,或者这样说吧,沙沙的男朋友和她的热情一样多,因此她有时不得不抽出上课的时间来对付他们。于是沙沙常常会贿赂允文去替她上一两次课,以防超出了被允许的缺勤次数。
今天是鬼子(我们私下里总这样称呼外国人)的口语课,我又不能出席了,唉……,沙沙每次都是这样开头,允文再明白不过她的心思。
万一他让你发言,漏了馅,怎么办?允文有些忧心忡忡。
沙沙莞尔:外国人看中国人就象中国人看外国人,长得差不多,分不清谁是谁!
彼得是个典型的美国人,高大,粗糙,有洋娃娃那样卷翘的睫毛,红扑扑的长满各种小坑的脸。他们总是张扬着自己的身份,用外语在各种公众场合大声喧哗,一点也不懂得克制自己。即使安静的时候他们也象猎豹一样打量着四周,谨慎小心,贪得无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伺机而动。
也许是沙沙的运气不够好,或者是允文的,抑或是彼得的,因为允文被叫起来发言了。虽然允文不是英文系的学生,但英文已经足以应付象彼得这样的美国人。
还记得当时允文要回答的问题是女人逛街时和男人有什么不同。这恰好是允文的强项,于是她侃侃而谈。从女人不同凡响的耐心和亘古不变兴趣,到男人的懒惰不堪和吝啬虚荣,允文足足说了五分钟。
忘了当时是如何收场的,而后来彼得告诉允文,允文当时就象一个woman warrior(女斗士), 喋喋不休。他还告诉允文,真正的区别在于:男人总是花一元钱买两元钱的东西,而女人总是花两元钱买她并不需要的东西。允文歪着脑袋想反驳他,但又觉得事情好象确实如此。
这一次,他又装得漫不经心,然而,允文再清楚不过,他得意洋洋,他的灵魂正昂首阔步。
今天,彼得向我打听你。 沙沙神秘兮兮的。
允文却忍不住大笑,完了,全砸了,以后再也不能帮你上课了。
花瓶中的情人草,一如既往。
本来以为一生之中只会见一次的人,他是怎样躲过这样的擦肩而过的呢?
沙沙为允文带来了彼得推荐她看的一本书,The Joy Luck Club, 中文译作《喜福会》或者《福乐会》。这是一本美籍华裔写的关于中国母亲与美国女儿的故事。谭恩美用英语在向美国人讲述她的从母亲那儿知道的中国故事。然而,最让允文感兴趣的是异族婚姻中最潜藏的,永远也无法弥合的文化差异。
佛说,人生的每一个照面,都是缘份。想起来,允文的脸上不由得会有会心的微笑。彼得问允文怎么啦,她摇摇头,他怎么能懂呢?心里只是想着三毛的话:西风不识相。
借的书当然是要还的,出于礼貌,当然还要亲自还。可是这次比《围城》里的还要过分。虽然钱钟书一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然而美国人似乎也总应该有一点在他的意料之外。因为允文又借了一本书,或者说,他又借了一本书给允文。而《围城》中定义的“恋爱定律”也终于在这里失策了。
“ Your voice is the richest one I have ever heard; your eyes are the most beautiful ones I have ever seen. ”
这是允文最拿不准的事,即如何评价彼得的英文谄媚。正如允文无法将它译成中文,也许,如果这样,那太肉麻了。可是人的耳朵总是选择它爱听的话。我的天,老外怎么那么能说动人的情话呢?
由于彼得无法发出“允文” 这两个字的中文读音,他给允文取了一个英文名,叫Yolanda。
允文也给他讲中国的诗词,讲李商隐,然而,阴雨绵绵下的感伤被他似懂非懂地摇头、点头破坏了。晴空里亲巧的笑声有时是爽朗的,有时是浅薄的,但决没有忧郁的深邃。
是的,允文怎么能对他有如此的苛求呢?他所来自的那个民族,一向是乐观而轻松的,只有二百年的历史。而允文所来自的这个民族却是深思而沉重的,背负着五千年的过往。
也许,如果允文是一只兔子、一只羊,或者别的什么,事情可能不是这样。但她偏偏是一只老虎。允文在虎年出生,她金色而名贵的皮肤告诉她,进攻是威猛而凶狠的;她背颈上黑色的条纹告诉她,沉默是机警而隐蔽的。她闭上一只眼睛在丛林中蓄势待发。会有一天她圆睁双目,然而允文也再清楚不过,那不是在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