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下的女人

给华姐的一封信:

                                榕树下的女人

        我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这在我坎坷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母亲跟我说过,在生下我前几分钟,我的姐姐就哇哇着来到了这个世界,母亲的肚子也扁平得不像是怀胎十月的人,帮忙接生的村医和亲戚们都为我母亲松了一口气,就连母亲也以为她的痛苦结束了。可我大概是极其幸运的,床尾的一个亲戚仔细看了一眼,惊讶地呀了一声,说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在场的人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连忙将我从母亲的肚子里拉出来。

        听大人们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全身黑不溜秋的,像个煤球,皮肤也松弛得不像普通小孩。大人们都说我活不成了,可事实证明他们错了,我顽强地活了下来。也许是先天条件不足,我的身体总是很孱弱,容易生病,发育也比别的小孩缓慢,大人们便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滴崽,意思就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

        母亲很担心,因为我不喜欢吃奶,尤其是她的奶,每次母亲把我凑向她的双乳时,我都会嗷嗷大哭,拒绝吃她的奶。所以我婴儿时期的奶水,都进了我姐姐的肚子里,姐姐后来长得也比我快,比我结实。为了保证我不会饿死,母亲会煮一些肉末粥喂我,稀稀拉拉的粥水上面漂浮着几颗针尖般大小的肉沫星子,每次都是母亲将粥含在自己嘴里然后再嘴对嘴喂给我,后来我大一些了,母亲就会改成用汤勺喂我。

        母亲是福建人,初嫁到汕头,就体现出一个家庭主妇的贤良。在后岭时,母亲每天披星戴月去山上劈材,下山后喂养院子里的鸡,修剪后院的荔枝树;到了晚上也不肯闲下来,总要点着油灯,再干一点针线活才上床睡觉。来到这边后,不用再上山砍柴,但现在多了我们几个孩子要照顾,母亲也就很少再单独出门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里做家务、负责一日三餐,照顾瞎眼的奶奶。

        我有的时候很是替我母亲委屈。我家很小,虽然有三间房屋,但都是父亲的两个哥哥挑剩下的,又破又小。几十年寿命的墙体历经风雨洗刷,早已遍布青苔,有些地方已经脱落出一个大坑,轻轻一捻,细盐般大小的沙粒就纷纷落下;房顶是用那种次等的灰色瓦楞片盖成的,就连木门也是两块破木板搭起来的,门缝足有两个手指那么宽。气温高的时候,无异于蒸桑拿,冬天时冷空气裹挟着呼啸的北风灌进房屋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是下雨天,抬头往上看,可以看到漏水的瓦片,雨水通过湿透了的房梁直接滴到桌面上。做饭的家伙也只能用简陋来形容,没有厨房,就只有一个红土制成的煤炉,要做饭了,就直接点燃蜂窝煤,把铁锅一架就成了

        由于是在农村,亲戚间的往来十分频繁,彼此也都十分熟络,平时有点什么事都会相互帮助,至少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我家穷,所以每次到了初一十五拜老爷的时候,另外两家亲戚都会拿一些饼干或者水果给我们,照理说我应该是对他们感恩戴德的,可事实上,却是我非常讨厌他们。

        我还小的时候,母亲离不开身,得照顾我和姐姐,那时候,二姑经常过来帮我们的忙。她家在村子里算是有钱人,盖了四层新楼,装修得很漂亮。二姑的到来,意味着我可以吃到很少吃过的饼干和糖果,更多的时候,她还会给我几块钱当零钱。中午了,母亲要去上市买中午的饭菜,就让二姑帮忙照顾瞎眼的奶奶。

        二姑也和气地答应了。

        “活该,真活该,让你生,生那么多!”

        兴许是以为我和母亲走远了,二姑突然破口大骂。

        母亲刚跨出门的脚倏地收了回来,站在角落里,把身体紧紧地贴着墙,竖耳听着。

        “穷还生那么多,养都养不活,还哪有时间来照顾你,你说这么个人有什么用!”

        母亲就这么听着,回来之后她假装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和气地与二姑交流。可我知道,二姑就算伪装地再好,也还是掩盖不了语气里的鄙夷,就像我对他们的厌恶兜不住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不只是二姑,其他的亲戚经常在母亲不在的时候逢人就说母亲的坏话,说她是没财气的女人,到哪里都招人讨厌。而在外人面前,又装出一副慷慨大方的模样。我不明白,母亲明明知道却不戳穿他们,还任由他们添油加醋,难道母亲也和那些人一样道貌岸然吗?

        大人们都说,小孩子是天真无邪的,因为他们不会说谎,即使做错事了,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他们还小,可以教育。可恰恰相反,小孩子犯的错是最不能原谅的,他们宛如一块干燥的海绵,水的质量决定了他们素质的高低,仗着自己是小孩就为所欲为的人,都是青天白日耍流氓!

        大伯家的孙女梅从小就坏到骨子里,她仗着自己家有钱,经常欺负那些比她小的孩子,而她似乎特别讨厌我们家,大概是因为她看不起我们这种穷人吧。

        我家是没有那种专门晾衣服的地方的,平时洗完的衣服,都是直接挂在木杆上晾干的。一次母亲出去买东西回来,一眼就看到掉在地上的衣服,她赶忙捡起来,却发现上面被人踩了好几个脚印,不大,还黏糊糊地被吐满了口水。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发火,她逮住了刚好来这边的大伯母,很生气地谴责她的孙女,两人吵的不可开交,最后以大伯母答应回去教训梅结束了纷争。

        后来我才知道,梅在母亲出门前骂她是个贱人,母亲气不过,就说了她几句。后来也就发生了那件事情,而那个罪魁祸首也当然没有受到惩罚,大伯母惯着她,她也继续开始恶霸般的生活。

        母亲还是太单纯了,她并不清楚,人心可以因为仇恨,报复,歧视而扭曲到何种程度。

        那是我三岁的时候,姐姐在屋子里面睡觉,母亲有点事出去了一会儿,大伯来到我们家准备养猪。我们家虽然有自己的地,可说到底还是跟另外两家亲戚的地挨得很近,所以说是公家地也不为过。大伯的猪圈就建在我们家外边,烧猪食的烟囱滚滚而出的黑烟直接能把我家的白风扇给熏黑咯。

        那次大伯喂完猪后,故意把木门给推倒了,门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生锈的铁钉,他看都不看就直接走了。等到母亲回来的时候,发现我一个人在外面瞎溜达,地上零零碎碎的都是铁钉,她吓坏了,赶忙把我抱到屋子里,检查我有没有受伤,叮嘱我以后不能再一个人出来玩。

        生活对待我们是如此得不公,母亲在现实中无依无靠,便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老爷了。

        老爷过得也是挺憋屈,别家的神明都是供奉在祠堂里,就他只能苟活于榕树下,要是碰上台风暴雨,那门前三尺地都得给掀咯。母亲可不嫌弃,每次拜老爷,她都把家里最好的饼干水果拿出来供奉老爷,点上三支香,再燃起两根红蜡烛,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再叩三个头,最后把带来的元宝给烧了,祈求老爷保佑。

        “妈妈,你念念叨叨的都是在说什么啊?”

        小时候我经常这样问母亲。

        “求老爷保佑你们平安长大,保佑我们全家身体健康,以后都能够赚大钱。”

        母亲总是这么回答我,因为她每一次说的差不多都是这样,这是她一直不变的愿望。

        “妈妈,我不喜欢那帮亲戚,他们对着外人是一套,在我们面前又是一套,而且他们还总喜欢欺负我们。”

        “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刁难我们,我们又没做错事?”

        “因为我们太穷了。所以那帮亲戚都不算是我们的亲戚,他们只和地位相等的人家作亲戚。我们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那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还要跟他们作亲戚,他们又看不起我们,我讨厌他们。”

        “正是因为我们家穷,才更得跟他们作亲戚,”母亲说。

        “他们比我们富有,在乡里结识的人更多。一旦我们跟他们闹掰,他们就会说我们有点钱就自大,不认亲戚了,到时传得沸沸扬扬,折腾我们的可就不只是一两家那么简单了。”

        母亲说着烧完了最后一个元宝。

        “凡事要学会忍让,尤其是别人的金钱,地位,权力远超于你时,等到你什么时候跟别人平起平坐了,才有底气跟人谈条件。”

        我半知半解地听着。

        “滴崽,你得记住,不管你有多讨厌那帮人,遇见了都得打招呼,不管他们有没有搭理你。要记住,这个社会,只要有钱,不管你好与坏,别人都变着法子巴结你,你没钱,是怎样都要被人看不起的。我们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你们能够平安长大就好。”

        尽管母亲这么说,但她却是个踏踏实实过生活的老实人,她那小小的心脏里,再也容不下哪怕一丁点的旁门左道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有了自己的看法,不再是那个对别人言听计从的孩子了。尽管生活已经有了很大改善,但还是改变不了我们家在他们眼中穷人的标签。可那又怎样呢?我活得自在,活得轻松,不用因为别人的脸色而殚精竭虑,不需要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不用说着连自己都恶心的话去巴结别人。看不起就看不起吧,本来也就不需要。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跟着母亲,在初一十五那天去拜老爷。

        因为在那棵榕树下,有个坚强的女人。

                                                                               

                                                                                  基

                                                                  1987.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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