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六年的时间是足够改变一个人的。
何况被调到林城的那一年,是李达康人生中的一个分水岭。自那年以后,他身上的铠甲更厚,性格更加不近人情,防备着所有人,只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工作和城市。
既然他如今与沙瑞金之间已是上下级——尽管他希望得上新上级的欣赏,但他希望的是纯粹的工作上的欣赏,他现在不想和新上级有什么工作上之外的关系。
而且八年没联系,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了嘛。
怎么偏偏沙瑞金一定要主动提以前的事情呢?他就不生气自己八年前的主动断联?
但李达康纵横官场这么多年,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他都自有一套应对的办法。
“沙书记,所以我想要向您检讨。”因此他清了清嗓子,随即说,“事情既然出了,我要负责任,更要做到的是解决。有关一一六事件的善后处理安排,我想现在向您汇报一下,不知道您有没有这个空听我的汇报?”
至于前两次遇到的事,还真怪不到我头上。李达康的双手垂着,右手里的笔转动了一下,没忍住还是暗暗腹诽了一句面前的“上级”。
沙瑞金这次是真的很无奈了,他发现无论他说什么,好像李达康都能将话题给转到工作上。想要叙个旧,怎么就这么难?
明明十六年前的李达康不是这样啊?
不过一一六的善后处理工作也的确重要,沙瑞金坐在会议桌上,点点头,“行,那你说吧。”
开口的同时他也伸出手抽走了李达康右手里握着的那只铅笔,依然坐在会议桌上,把玩了起来。
李达康怔了下,这到底是新来的省一把手,还是三岁小孩啊?第一次见上级抢下级笔的?按耐住想要再次腹诽的欲望,李达康将所知有关大风厂的情况以及后续的善后处理方法全部讲了出来。
而除此之外,还有有关丁义珍问题与光明峰项目的方方面面。
偌大的会议室,沙瑞金虽然玩着笔,听得倒是极认真。
李达康平时虽埋头于工作,但政治敏感度其实素来极高的他不是不知道,丁义珍出的事与其后所发生的一一六事件对他都造成了很大的负面政治影响,想要将这种负面影响消除,他就得首先得到一把手的支持。
可想要得到一把手的支持,他就得首先在这位新书记面前把他身上背的锅给甩了。
最有效的甩锅方式是干实事。
李达康把自己目前是怎么做的、与即将会怎么做的,都一一告诉了沙瑞金。
沙瑞金听了出来,李达康今天的汇报与那天晚上高育良打电话汇报丁义珍之事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次汇报。
相比较高育良将事情推给他的迂回太极,李达康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直接告诉他——我就决定这么做了。
一个为政者就应该这样,该自己处理的事就自己处理,如果什么都要上级替你做主,那还要你待在这个位子上做什么?
李达康果然没让他失望。
“你刚才那段话不错,事情既然出了,我们不但要担责任,更要做到的是解决。”沙瑞金的语音也即刻一正,“你是京州市委书记,该怎么解决,就由你来负责,我不干涉。我也相信达康同志的能力。”
“请沙书记放心。”李达康发现他方才那段讲话似已起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也不由高兴起来,露出一个笑容,“我会好好解决的。”
“那达康同志,我们现在去吃饭吧?”沙瑞金终于起身,没再坐在会议桌上。
“吃饭?”
“是啊。”沙瑞金抬起手,将手腕上的表盘抬到了李达康眼前的位置,“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从早上开始开会,一直持续到中午,刚刚他们又聊了那么久,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
但午饭还是要吃的。
“走吧,省委机关食堂的饭我还从来没吃过,就麻烦达康同志给我介绍介绍哪些菜好吃了。”
说得好像我就天天吃省委食堂的菜一样。京州市委书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笑容还是没变,带着歉意的语气说:“可是沙书记,我平时吃饭,都是市委的机关食堂,对这儿还真不太熟。”
“你也是省委常委嘛,以前来省委开会时,肯定有一两次吃过的吧?”沙瑞金却笑笑说,“我就听达康同志你的介绍了。”
最终,李达康还是替他的顶头上司选好了菜,打好了饭。跟随在后的白秘书和金秘书帮他们拿上饭盒,到了省委书记办公室后,饭盒放在桌上,人便已离开。
李达康进了这间办公室的门之后,就彻底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言了。
他抬着头望向前方墙壁,墙上挂着的那幅“无欲则刚”,令他无法忽视。
“怎么,达康同志还记得这字?”沙瑞金笑了笑问。
废话,我自己写的字能不认识吗?李达康想不明白的是,这么都过了十六年,沙瑞金都还把它挂在新的办公室的墙上呢?正思考要怎么回答沙瑞金的话,沙瑞金却先一步将手中铅笔还到了李达康的手中,接着说:
“当初是你抢了我手里的笔,写的这字,达康同志还记得不?”
李达康赔着笑:“沙书记……”
“看来达康同志记得啊?”沙瑞金打断说,“我等你和我叙旧可等了有好久了。我差点以为,你是把我这个朋友给忘了。”
“沙书记说笑了,我怎么会忘?我还要向您说声抱歉呢。”
“抱什么歉?”沙瑞金不解。
“八年前,您最后给我寄的那封信,我一直没回,是因为忙着工作,其实我——”
“诶,别说这个!”沙瑞金压压手,“这件事,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八年前,我记得你还在林城任市委书记吧?那时候我虽然在外省,但林城的情况也还是听说过一些的,你需要为林城的百姓负责,我当然能理解。我也不可能有林城那么多人民群众重要。而且,当年在上海,我也不是因为我的任务放了你鸽子吗?算是,扯平了吧。”
李达康闻言一怔,随即心头蓦地一热。
友情和爱情一样是需要经营的。可八年前那场暴风雨般的灾难让他将所有精力都拿来经营了他治下的城市,所以他没空去哄欧阳菁,欧阳菁怪了他,他能理解;所以也没空去联系沙瑞金,沙瑞金如果能欧阳菁一样怪了他,他也能理解。
然而此时此刻说“理解”这两个字的反倒是沙瑞金?李达康终于第一次在这位新上级面前扬起一个并不谄媚的、单纯发自心底的仿佛阳光的笑容。
他更认同沙瑞金的那句话。
谁都不可能比得上人民群众重要。
原来这么多年的时间,沙瑞金还是没有变。李达康对此由衷地感到喜悦。
十二、
下午还有许多工作,沙瑞金得忙着看文件,李达康也得尽快赶回市委。因此在吃完午饭之后,沙瑞金便送李达康出了门。
“达康同志,是因为我如今的身份吗?”沙瑞金站在电梯门口却停了步,看向李达康,忽然发问。
李达康的内心是一片茫然状态。
他完全没听懂沙瑞金这句话的意思,但面上笑容未变,颇有几分乖巧的意思,询问:“沙书记这是什么意思?”
“感觉你和之前相比变了很多。”沙瑞金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是因为我们现在上下级关系的缘故,那你大可不必如此。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嘛,私底下我们还是朋友。达康同志不会是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吧?”
在沙瑞金的内心深处他还是怀念他在上海和南京遇到的那个可以和他互相开玩笑的无话不谈的李达康。
李达康这时倒笑了。
“你认我就认!”他笑完之后却抬起手,手表表盘面向沙瑞金,“可是沙书记,您看看,现在是几点?是工作时间还是休息时间?您刚也说了,工作是工作嘛。”
被反将一军的沙瑞金笑了笑,“那我就不打扰达康下午的工作了,再见。”
“沙书记再见。”
目送李达康进入电梯之后,沙瑞金转身往省纪委书记办公室的方向走。
田国富坐在办公室刚看完一份文件,见了沙瑞金进门,笑一笑起身,招呼了沙瑞金坐下,自己也就直接坐下了,“沙书记刚刚都和达康同志谈了些什么啊。”
田国富和沙瑞金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曾经都在中央党校学习过,虽分别多年未见,如今官职也比沙瑞金低了半级,但交情不变。沙瑞金觉得,这才应该是老朋友之间的相处模式,而非像李达康那样,看起来热络,却在热络里透着疏离。
“达康同志刚刚和我谈了大风厂的事,还有丁义珍和光明峰项目的事。”沙瑞金坐在了椅子上想了一会儿,接着说,“这次的会开得很有意思,汉东也很有意思。”
“还有什么是你觉得有意思的?”
“李达康,高育良——”沙瑞金笑着,“他们也很有意思。”
“传言汉东有两大帮派,秘书帮和汉大帮,两帮的帮主分别就是达康同志和育良同志。”
“前些天调研的时候听到过这个传言。所以今天在会上,达康才会那么反对侯亮平同志任反贪局局长一职,还非得逼我明确说出侯亮平同志来汉东是最高检和我商量之后的决定。”
尽管用了“逼”这个词,沙瑞金的语气还是带着笑意的。相比高育良的虚伪,沙瑞金还真挺喜欢李达康明明白白将“不高兴”的情绪显露在脸上的态度。
沙瑞金也莫名地拿起办公桌上一支笔转动了一下,达康同志不高兴的样子倒是挺可爱的,他想。
“沙书记对达康同志,似乎挺有好感?”田国富问。
“应该说,很早就有好感。”沙瑞金不掩饰。
“哦?很早?”
“自从达康同志任林城市委书记、林城有了变化以来,谁没有听说过李达康的名字?”
“这倒是。”田国富点点头。
闪烁钻石般光芒的政绩太过耀眼,李达康理所当然地在多年前便成为当今中国最不可忽视的实干改革家与政治明星。
“我刚来汉东,需要能干实事的人,而京州的人民永远都需要能干实事的人。”沙瑞金说,“不单是京州,任何一个地方,都需要能干实事的人。”
确切地说,中国需要能干实事的人。
“达康同志搞经济和改革的能力在整个汉东的确是排第一的。当初在林城搞开发区,他还弄了一个口号,你猜是什么?”田国富顿了顿后说,“法无禁止即自由。”
“这个口号挺大胆。”沙瑞金眉峰一挑。
“是啊,可不跟你一样大胆吗?我看,也只有你们这些一霸手才想得出这种口号。”可纪委书记田国富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一霸手。
“我怎么是一霸手了?”沙瑞金笑笑。
“是不是,沙书记你心里清楚。”田国富说,“不过我也是做基层工作上来的,以前也当过县委书记、市委书记,所以我欣赏你们的魄力,只是权力是把双刃剑啊沙书记。今天跟你说这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中央派我们来汉东的目的。”
“我明白。”沙瑞金语音郑重,“我是看重达康同志的能力,但如果他的能力不是为人民办事、不是为人民谋求福利,反倒为一己私欲汲汲钻营,那我也知道该怎么做。”
沙瑞金说的完全是真心话。
无论他对李达康的能力有多欣赏,与李达康之间有着怎样的私交,他都是绝不会允许一个有损党和人民利益的人继续待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
无欲则刚。他突然想起了李达康送他的那幅字。
这么多年的时间过去,李达康还会是曾经那个充满理想信仰的无欲则刚的李达康吗?
“国富同志,你是纪委书记,”沙瑞金问,“你对达康同志有怎样的看法?”
田国富摇摇头说:“现在做评价,还为时过早。不过沙书记,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达康同志的家庭生活好像不怎么和睦。”
田国富倒不是八卦,毕竟多少腐败的干部堕落的原因都有家庭的关系,他身为纪委书记,当然要对省内每一个高级干部的家庭都要有所了解。
“听过一些风声,他和妻子的关系是不是不怎么好?”
“传说是分居五六年了,很多同志都知道。”田国富慢慢地说,“他妻子,现在住的地方,是帝豪院别墅区。”
“哦?”沙瑞金有兴趣起来。
省委书记与省纪委谈话的同时,李达康已经回到了市委大楼。
先是忙着召开一一六事件善后工作的会议,而后又有其他一大堆的工作,一个下午连轴转,他忙到不可开交。
于是又加了许久的班,他才终于坐上专车回市委宿舍。
他才终于有空在车上想一想,今天的省委常委会议——新任省一把手到任后所召开的第一次省委常委会议。
想一想,这次会议上沙瑞金说的两句话。
一,侯亮平是带着特殊任务来汉东的。
二,侯亮平来汉东是最高检与沙瑞金商量之后的决定。
果然不出他所料,沙瑞金这次来汉东,也是带着中央的特殊任务吧?
就是不知道这个特殊任务究竟是什么。
李达康不想去琢磨这个,他只想好好发展他的京州,如果可以,他还想好好发他的汉东——琢磨别的事是浪费宝贵时间,但他又不愿意因为别的事而牵连到他,丢了他的乌纱帽。
说这叫为官的责任感也好,说这叫政治抱负也罢,甚至说这叫政治野心都无所谓,李达康对这些虚的评价不在意,他只要实在的东西。
GDP,权力,一城百姓的幸福安康——这些都是实在的东西。
想要得到这些,又不被别的事所牵连,就得和一把手打好关系。
但关系太好也不行。
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怎样的事,太好的关系如果出了变故更难收场。
所以他告诉沙瑞金,只要沙瑞金认他这个老朋友,他当然也认沙瑞金这个老朋友。
这句话是认真。
普通朋友的关系,不远不近,正好合适。
李达康想好了这点,又开始转而想光明峰项目的事。
十三、
林城市开发区在整个中国都拥有极高的知名度。
沙瑞金最初的原计划,调研完岩台,就直接去林城,顺便把李达康也叫去,叙叙旧的同时还能考察考察这位赵立春的前大秘、传闻中的秘书帮帮主如今究竟是怎样的人。
后来因为一场一一六大火改变了他的行程。
但他的计划没有改变。
让白秘书给李达康打电话之前,李达康却先将电话打到了省委。
一个想在调研林城的同时了解一下那位创造林城神话的改革大将,一个想在向组织汇报离婚之事的同时向新任一把手展示一下自己的政绩,于是一拍即合,两个人相约林城见面。
沙瑞金挂掉电话之后,还在想李达康方才说“向导”那两个字时的发音。
确实好听。
他一直都是喜欢李达康声音的。
李达康挂掉电话之后可没想那多,第一件事便是吩咐金秘书找来林城的资料。虽然正如金秘书所言,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林城的情况,但有关工作的事情永远马虎不得。
况且他离开林城已经六年。
这六年间林城在李达康留下的发展规划纲要里的确又有了不少好的变化,就比如说,在李达康走后的第二年,林城正式举办了第一届环湖自行车大赛——这是李达康离开林城之前就与有关同志商量着搞起来的,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著名的民间赛事。
很巧,明天正好是第五届了。
当沙瑞金也了解了这个消息之后,他在第二天的着装就换成了运动装。
因为很想亲眼瞧瞧见那座闻名中国的、他也关注了许久的城市,沙瑞金出发的时间很早,六点十五驱车前往,到达的时间是七点四十五。
南方城市的气候很温和,初春风拂,清晨的空气里的带着清甜的味道。
八点钟,李达康下车之后,先习惯性地怼了一句话周桂春,却被周桂春告知“沙书记可说要和你比赛自行车”,他蓦地一愣,看向前方,一边一路小跑过去,一边心里发愣。
就是为了不让领导等自己,李达康六点半出发,自认为已经很早了,怎么还比沙瑞金晚到?
“沙书记。”他跑过去之后,带着笑,先伸出了手。
“你去给他们发令。”看到一路朝着自己跑过来的李达康,沙瑞金的心情不知为何格外舒畅,握住李达康的手,第一句话就是,“发完令到这儿来,咱们俩比赛。”
李达康只当沙瑞金最后一句是玩笑话,他的关注点放在了沙瑞金的前面一句话上,“不,您来了您得发令。”
这是规矩,哪有省委书记在场,市委书记发令的道理?
该有的恭敬还是要有的。
“别矫情。”沙瑞金拉着李达康的手一直没松,说到这儿的时候还使劲握着摇了摇,“这开发区是你弄的,杰作呀!你得去!”
有热度从沙瑞金的手上传到李达康的手上。
李达康心里极舒服,听了沙瑞金这话,骄傲的情绪一下子就生了出来,没再推辞——规矩是一方面,但法无禁止即自由嘛。
“好嘞沙书记!”
爽快地去给赛车手们举枪发完令,当李达康又走到沙瑞金的面前,看到白秘书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几辆自行车之后他就傻眼了。
“沙书记,我们还真赛啊?”
“不然呢?”沙瑞金笑着说,“不敢和我赛啊?怕输给我,你这个市委书记没面子?”
明明知道你是省委书记,谁敢赢你啊?原本刚才在心情还很好的李达康在听到沙瑞金这句话之后又想翻白眼了。从来不服输的李达康心里涌上一股冲动,要不是对方是自己顶头上司,他真想和沙瑞金好好比一比,到底谁输谁赢。
“不是说好了,我们现在还是朋友吗?”沙瑞金却像是看出了李达康的心思,凑到对方耳边轻声说,“这时候就别把我当省委书记了,达康同志,你要觉得能赢得了我,也别故意让我,我们试试看?”
他说完,一笑,就率先骑上了自行车。
李达康闻言后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意气风发的笑容。
他也上了车。
“沙书记,环湖二十七公里,您行吗?”上了车之后他才问。
这是在质疑自己的体力?沙瑞金觉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他很想让李达康看看他们两人的身材对比,然后问问李达康是怎么有自信说出这句话的。
想了一会儿,沙瑞金最终还是只笑了笑:“你行我就行!”
虽然在刚刚说好了只是朋友间的比赛,李达康在汇报工作期间还是没敢真的单纯把沙瑞金当朋友看,慢悠悠骑着自行车,始终与沙瑞金保持了一个车头左右的距离。
沙瑞金突然想起多年前在上海和南京时他们两人在街上散步从来都是并肩而行,心里便莫名有些不爽,可他一向都很能控制自己情绪,还是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不着急,咱们边骑,边看,边谈。”
“好。”李达康也笑着应了一声。
“你是导游,开始吧。”
十年任职林城的经历,李达康对林城,对比任何地方都熟悉;他的口才也不错,之前每每有什么新闻发布会,他的发言绝对能比外交部发言人都说得好听,因此此时向沙瑞金介绍起他的林城开发区来,他也是滔滔不绝,神采飞扬。
他说几句,沙瑞金会插上一句,期间频频点头。
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感觉真不错,李达康蓦地在心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从来的李达康很少被人理解,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中,于是他也不奢求被人理解,更不在乎被人理解——他做他的事,管别人干嘛呢?然而就在之前的省委常委会议之后沙瑞金告诉他,他理解他在八年前的没有回信,那一刻李达康才发觉他的心情原来会好到没法形容。
现在沙瑞金能理解他的改革理念,他的心情还是像那天一样,好到没法形容。
李达康冲着沙瑞金笑了笑,汉东能有这样一位新一把手,对汉东人民而言真是件好事。
十四、
林城开发区有十景,绿色食品生物园的茶山是其一。
李达康做导游,带着沙瑞金调研的第一站便是此处。进茶山前,先下了车,李达康向周桂春招了招手,随即低声问:
“给沙书记的自行车怎么回事啊?你脑子是进水了啊,不会先调好档?还不赶快让人去调速。”
“不是啊老领导,这事我问过白处长了。”周桂春觉得自己很冤,“白处长说,是沙书记自己要求的骑没调速的自行车。”
李达康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沙瑞金,原来脑子进水的另有他人啊。
沙瑞金正在欣赏茶山的风景。绿色的春茶一望无际,清风拂面,更有令人觉得心胸开阔之感,他不由伸手抚过了绿茶的茶尖。
李达康走近了几步。
“瑞金书记呀,这个项目的招商引资是周桂春书记负责的。”李达康见沙瑞金对这里的印象颇好,立刻给周桂春递了个眼神,示意由他向沙书记介绍。
沙瑞金注意到李达康这个眼神。
他忽然就想通了一点,想通了为什么在他之前到各个地级市调研时,会有那么多的李达康曾经的下属给他说好话——给明明在所有同志的眼中都极度霸道甚至一言堂的领导说好话。
不贪功,给下属表现机会,沙瑞金对李达康的好感又多加了一分。
周桂春的表现也没让沙瑞金失望。
离开茶山,一行人推着自行车前往金融产业园的路上,沙瑞金私下里让白秘书查一查周桂春的资料,而后发短信给他。
周桂春是被李达康从最基层的岗位上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与沙瑞金最早所查的丁义珍资料,与来林城前一天所查的李为民资料,都不同——丁义珍与李为民在李达康任市委书记之前便已经当了很久的副市长了。
到达金融产业园的东汇集团之后,沙瑞金再次发短信吩咐白秘书去查另一件事,他则专心致志继续听李达康眉飞色舞给他做导游介绍每一个项目。
直到又离开了产业园,白秘书将查到的资料都发到了沙瑞金的手机——这些年,由李达康直接从基层破格提拔上来的干部其实太少太少,周桂春,赵东来,还有其他几个干部,沙瑞金也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字,能力之出众,在汉东全省都是出名。
至于人品党格方面,至少目前为止,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出过事。
李达康见沙瑞金这会儿一直盯着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只能推着自行车跟着沙瑞金慢慢走,也没有出声。
他没想到的是,沙瑞金在这时放下手机,却面向他,倏然一笑。
李达康没看懂沙瑞金这个笑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感受到了这个笑容所包含的善意。
“听说八年前,”沙瑞金在笑完之后忽问,“你们这儿有一副市长兼开发区区长腐败掉了?”
就别听说了,之前明明说明白了知道我八年前为什么突然断了联系,这会儿还听什么说啊。李达康想起八年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淡淡笑了笑,点点头说:“是,差点把开发区给毁了。”
“听说还演出了一场撤资逃跑的活报剧?”沙瑞金接着问。
沙瑞金是想要具体了解八年前李为民与开发区的事,李达康立刻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便即刻说:“这个事情,我要向您汇报一下。”
有个心思聪慧、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下属实在是件很幸运的事,沙瑞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而听李达康说到他从吕州调到林城这件事,沙瑞金心思动了动,忽然又提出一个新问题,将话题故意转到了高育良身上,而后故意又转到赵立春身上。
沙瑞金没忘记他来汉东的目的。
不管他目前对李达康这个老朋友有多少的好感,他都没忘记中央派他来汉东的目的,于是在听李达康讲述完当年赵立春将其调到林城的往事之后,他试探性说了一句:“那立春同志,是很知人善任的。”
“是。也许立春同志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吧。”李达康的回答却让沙瑞金意想不到。
但也让沙瑞金感到高兴。
“其他的想法?”沙瑞金耸了耸眉毛问,“什么意思啊?”
“我也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不说了!”李达康笑了一笑,“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话锋一转,接着说他调到林城之后的事。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懂得点到为止。于是沙瑞金可也没再追问,继续听李达康谈林城的开发区。
当年李为民的情况,与如今丁义珍的情况实在是很相像。
都是一市副市长兼区委书记,开发区与光明区的区委书记。而当年李为民给给开发区造成的负面影响,可比如今丁义珍给光明峰造成的负面影响要大得多。
李达康的话里感慨许多:“当时开发区,一夜之间全变了,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烂尾,我走在这个堤坝上,走啊,看啊……真心话,我哭了。”
沙瑞金闻言一怔,看向李达康,回了一句:“可以理解。”
他当然能够理解,可如果不是听李达康亲口说出这件事,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李达康会哭。
沙瑞金没法想象,像李达康这样的人,也会哭。
李达康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沙瑞金突然觉得有点心疼,是仿佛一根针扎了一下心脏那么疼。
沙瑞金开始后悔了,八年前他选择了不去打扰李达康,却没有写一封表达他对李达康的支持。
“当时一些制造污染的企业,还有一些小成本的企业也想要趁机混进开发区,也被我阻拦了。”李达康接着说,“我跟林城市委一心一意想搞开发,想要速度,想要GDP,但我们要的是现代化的GDP,是没有污染的GDP。”
“嗯,什么时候,也得守住一个决策者的底线。”沙瑞金点着头,他想,李达康在艰难的时候,依然守住了这个底线。
他现在开始表达他对李达康的支持会不会迟了呢?如果八年前能和李达康这样谈谈心该多好。
“沙书记,我们不敢突破底线啊。”李达康无比认同沙瑞金这句话,便又真心笑了起来,甚至因为与沙瑞金聊得尽兴,不知何时他已不自觉地与沙瑞金并肩而行,“我从小生活在农村,我知道污染对农民、对农村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沙瑞金颌首,“其实我和你一样,在陈叔叔他们找到我以前,我也一直在农村生活。”
听到这句话,李达康倒好奇起来。
他想了想,问了一个他想问很久了的问题:“沙书记,您之前跟说过几次的长辈,就是陈老吗?”
“是陈叔叔。要没有陈叔叔,也没有我的现在。”沙瑞金偏过头,看向李达康,眨了眨眼睛,“一直都是你给我讲故事,想不想这会儿听我给你讲我的故事。”
十五、
李达康亮了亮眼睛,他说:“洗耳恭听。”
李达康在汉东工作三十余年,听陈岩石的名字也听了三十余年,汉东官场几乎人人都说陈岩石是个老愤青,对他避之不及,而李达康则是为数不多的打从心眼里尊敬陈岩石的。
有原则,有底线,天然具有底层意识和群众意识。李达康希望如今的官场,如今的汉东,能多一些这样的人。
尤其是如今的汉东省,虽然经济在飞速发展着,但因赵立春势力的缘故,整个汉东政府的根子已经彻底坏掉了,长期以往,必会产生大问题。
所以汉东必须改革。
有原则,有底线,天然具有底层意识和群众意识,同时还能拥有极其的政治智慧与政治手腕——只有这样的人能改革如今的汉东省。
李达康又看了一眼沙瑞金。
“我出生是在沙家坝,但我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沙瑞金推着自行车,语音沉沉,目光却是向着前方的,“在陈叔他们收养我之前,我在村子里是吃百家饭活下去的。所以可以说,我是人民群众养长大的。”
“沙书记,您这话深刻!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又有谁不是人民群众养大的?尤其是我们这些当公务员的,领的工资可都是人民纳税的钱。”
李达康这句话绝非是在拍领导马屁,而是真的心有戚戚然之后的脱口而出。
沙瑞金冲着他微笑了笑,“你说得对,我们的事业也是人民和党赋予我们的,因此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我们都不能忘了人民。所以,达康同志,你在八年前能坚守底线,记住林城是人民的林城,这一点我非常理解你,更支持你。”
沙瑞金的每一句话,都能让自己产生共鸣,原本李达康听着沙瑞金的前半段话,心里忽然冒出这这么个念头,却在听到沙瑞金后半段话一怔。
莫名其妙的,李达康觉得有些激动。
他按耐住这种情绪,转了话题问:“沙书记,那沙振江是您的……”
“大伯。”沙瑞金回答说,“但,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是陈叔他们寻找老班长的后代,一直找到老班长的老家沙家坝,却还是没有找到,可发现了当时身为孤儿的我,因此收养我,也把我过继给了沙家。瑞金这个名字,就是陈叔给我取的。”
说到最后一句,沙瑞金又笑了一笑。
“这是个很好的名字。”李达康说。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首都,李达康当然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陈叔一直告诉我,我是烈士的后代,是军人的后代,是人民和党的后代。我记着他的话,所以他抚养我到大学毕业后,我就自愿参了军,再到后来转业从政,我都不敢对不起我这个名字。”
“沙书记,您还记得那年在上海,您让您战友到车站来找我的事吗?”李达康这时笑得格外甜,难得地主动与沙瑞金提起往事,“我听您战友称呼您,是叫的……金子?”
“嗯。”沙瑞金笑着点头,“以前的老战友老朋友都习惯这么叫我,倒是后来我官越做越大了,就没再听人这么叫我了。”
李达康蓦然叫了一声:“金子。”
沙瑞金手里推着的自行车登时停住了,人也同时停住了。
他侧身,目光投向李达康。
李达康暗道一声糟糕,刚才那一瞬间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竟完全忘记对面的人是自己顶头上司的身份,只想与沙瑞金开个玩笑——可是,这个玩笑是不是太过了?
毕竟如今,沙瑞金是自己的领导。
沙瑞金此刻的心中有一种奇妙的无法言说的悸动感觉,在听到李达康叫出那声“金子”的那一刹那儿,那种感觉尤为强烈。
是太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称呼自己了吗?是自己太喜欢李达康明亮锐利的声音了吗?
沙瑞金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然后,他等自己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会儿,手肘撑在自行车车把上,他微笑看着李达康说:“你再叫我声金子哥。”
不是征求意见的询问句,倒像是命令。
看来沙书记没生气,反倒喜欢这个称呼,得出此结论的李达康此时心里的念头只剩下了一个——那这就是得寸进尺啊。
省委书记得寸进尺的要求,只要没违背原则底线,李达康也不能拒绝,他吸了一口气,露出最标准的乖巧微笑:“金子哥。”
心脏的部分瞬间像被羽毛轻拂了一下,那种奇妙感觉又即刻涌上沙瑞金心头,他看着李达康的微笑,站在原地没动。
“沙书记,您怎么了?”李达康忍不住问。
“我在想,达康同志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以后多笑笑。”沙瑞金推着车终于继续往前走,神色也恢复了自然。
我在你面前不是每秒钟都在笑吗?李达康觉得他的脸都快笑僵了,可还得继续在领导面前保持这样的状态。
沙瑞金不再开玩笑,而是接着与李达康谈起了林城。“后来的事情我就知道了。你没有进省委常委,高育良进了。”
这是坚持绿色GDP的代价吗?
“是啊。”李达康倒是一脸无所谓的阳光笑,“自从育良同志以后,吕州的市委书记全是省委常委。”
达康同志话里有话啊,沙瑞金心里在笑,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你跟育良同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风格。我想起来了,你跟他还有一次交集,一九九八年,省委组织了十二名你们副厅级年轻的干部,去美国学习。”
“对,那个是省委同志安排的。”李达康即刻点头,随即伸出一只手,一边比划着,一边给沙瑞金讲述了当年在美国的背锅往事。
沙瑞金的心情很好。
他发现,在他们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聊的这段时间里,李达康好像又恢复成了那个当年在上海和南京能对着他手舞足蹈说话的李达康。
这一点,连李达康自己都没有察觉。
“那是你自己愿意!你完全可以不背嘛。”沙瑞金听完李达康的故事,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愉悦的。
“不。”李达康笑笑,“我不是也想吃碗热米饭嘛。”
还是话里有话啊,和之前提到赵立春有别的意思时一样话里有话。沙瑞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半晌过后,他再次停下自行车,看向李达康,用极认真的语气说:
“热米饭是要吃的,不但达康同志你想吃,其实我也想吃,汉东的人民都想吃。不过,锅就不用达康同志你背了,你可是我们汉东的改革大将,让你背锅那是太屈才了。”
李达康愣在了原地,沙瑞金的声音实在是太诚挚,诚挚得让他心里有些发热。
“诶!”
他笑着答应了一声,握住了沙瑞金伸过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