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那天,阴翳低沉的铅色云朵,厚厚积压一层。就像蓄积了无数摇摇欲坠的泪滴,仿佛只要风轻轻一吹,那饱含的珠儿便会顷刻间澎湃而下。
潮腻腻湿冷的天气,风渐渐地肆意张扬了起来。吸饱了水汽的树叶,如泣如诉般随风随意摇曳。远远近近的秋草,浅黄的色泽,一直像是可以触探到秋天的深处,蔓延着秋色连波的深邃和阔远。
饱含着泪的雨,在夜幕降临前的昏沉中,晚来风急般地洋洋洒洒起来。那落满灰尘的玻璃上,雨蚰蜒地攀爬。
清冷的天气中,心情却是恬淡平缓的。仿佛平淡的,可以安然地望着云卷云舒,缘聚缘散,世事如烟。
也许,这只是生命过程中所经历的,必然的一种平静和苍老。我欣喜自己,终于可以平静到达彼岸。
回来的时候,又是烟雨漫漫。心如是,如水。
在妈家停泊的那两小时,看妈的手颤抖的不成样子,憔悴着满是皱褶的脸,一头稀疏的灰白头发,深深地佝偻弯曲的背,也是过早地现龙种态。
看着看着,心里酸楚,像是攒了一大把眼泪。只是怎么也不敢在他们面前哭,哭顶不了什么事,只能让心小如针的他们更猜度万分地瞎想。有时候,人老了的心脏是脆的,经不起半点点担忧和伤心的折腾。
妈在旁边说话,不是电话就是信息。我偶尔顾不上对答她的时候,就看见她有些寂寞和讪讪地,像是个怕我生气的胆小孩子。乖乖地坐在一边,深深地看着我。我和她说话,她便和个孩子似的,高兴地带点点手舞足蹈。
从她搬到市里,我们不常在膝下承欢。她寂寞,我知道。只是没有想到她寂寞的胡思乱想,这么可怜。
那一次,听她大哭一场的原因,竟是妹妹来家走的急,她做好饭女儿没顾上吃就赶回去。看着满满一锅的饭,她难过地大哭。
看她哆嗦的手,告诉妹妹妈哭的事。妹的眼圈红汪汪地。后来妹说那天晚了,她视力不好,不能晚上开车才走的急,并不是不顺着妈的意思来。
其实妹妹和弟弟比我强多了。有事没事,周末轮流经常下去陪陪爸妈。倒是我,后来的后来,一直忙于自己成不了器的碎事,整天东跑西跑,疏忽了对她的关心。
对于我的不孝,引起家人的众怒。每逢家里吃饭,他们有事没事便会揶揄声讨我这个大恶人。
除了身体劳累,害怕父母干涉和担心,也是我去的很少的原因。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心并没有长情,而是愈来愈慵懒和麻木。
就在两个月前,我出门返回延安。那天碰巧弟弟下延安来陪父母和侄儿,准备搭他的车回去。他一直等我,到晚上十点多才能接站。
原本计划赶回家中,第二天还要上班。结果妈电话一遍遍地打,打得弟弟心里也不快。他说要是我们晚上住在市里,晚上睡不好,第二天还要起个大早赶回单位。挺累的。
可妈一遍遍打来。说,要是这黑天半夜这么远的路回去,她根本不放心。能不能明天再走?我和弟弟都为难犹疑的时候,小妹的电话又急促地铃铃而来。
小妹电话里的声音是焦急而愠怒的。她给我讲了方才老两口家中的纷争。
妈妈一直扒在窗口瞭望,嘴里念叨着怎么还不来,还不来呢;一直望着,一直张望。妈那么可怜地殷殷期盼,翘首以待。看到仅仅留宿一夜,我都为难。爸爸终于义愤填膺,火冒三丈。
她不来算了!你还在窗上瞅什么!不要照她了!
爸的期盼,都燃烧在怒火里了;妈的期盼,仿佛如高空坠落,再化为心里憋屈的无尽失落和孤单。后来小妹告诉我,那天看着驼背的妈妈,扒在冰凉的窗台上,说不出有多么伶仃,可怜。
无论每次去哪里,我都是悄悄走偷偷回。因为害怕她胡思乱想的担忧和唠叨,我从不告诉她我在哪里。我变成了她想见也见不着,想抓也抓不住的概念女……
也是,世界上最深情的守望,不是来自爱人和配偶。而是,舐犊情深。
我曾为很多人,无情的冷漠和背离触伤过心。可我又最无情地疏忽了,用着生命爱我的父母。
这也是一种可怕滑稽的悖论……
怎么伤了他们的心,我的心,很伤心……
我总是马不停蹄地忙于自私的自己,孩子,另一半极其家人,或许是钱财等等。
怎么也忘不了,那天爸醉酒后的怒吼:你给老子,挣多少钱是个够?!
我哭……
我的罪状总是罄竹难书……
父母的怒吼和挣扎,源自对我羸弱身体的深深担忧,我用行动撕扯断了,他们想关心却又不能的,为人父母的撕心扯肺的最基本权利。
还是罄竹难书……
我原以为,我使劲挣断的,不过是那些被死死保护起来的绳子。我能自立了,他们才能心不累,更放心。
可不想我剥夺的,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无私之爱。
我剥夺了,残忍地剥夺掉了。他们内心赖以生存的付出,和爱之重。
被我无情剥夺后的妈,加上种种原因,心里一点点地被焦虑和失落充满,手变成了如今哆嗦的手。哆哆嗦嗦,颤颤抖抖。
米兰昆德拉说过,生命在于不可承受的之重,不在于不可承受的之轻。
关心子女是他们本能想承受的之重,他们受不了的是,都飞走了放手之后的空和孤独。
我错了……
往后我要多打电话,多在他们面前厮磨。
爸爸生气妈妈期盼的那一晚,我终被小妹的电话给揪回家。那一天,我回去妈欢喜爸开颜。
也许是看到了妈的可怜,从那以后没有踪迹的我开始洗心革面,潜心改造。
可世界能有多少后悔就可以挽回的事情。比如我跟爸妈藏猫猫的某些后遗症。那些曾经的冷漠,伤害妈之后给她的手留下了残疾。
我是最无情的子女!我真的想最真诚地忏悔和弥补!
妈张罗着做饭,陪她到厨房守着。即使她磨叽的根本做不出饭,最后吃到嘴里的还是我自己做的。但看到她傻开心地看着我吃,我知道我已经把最温柔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又交给了她的手,让她觉得我得到庇护和温暖。
世界所有的爱,都比不上他们所给予的些微和半点。何况,他们已把一生一世都给了儿女。
这一生,和这一世,很多人都不值得。唯独爱你的父母,才配得上你一生一世的爱恋。
所以,爸爸妈妈,女儿已四十不惑,我给不了你们一生一世,却想给你们半生,和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