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诺

千星从未这般烦忧过,她已一日一夜未沾茶饭、未安寝了,不知急坏了多少人。

“唉……”这是她的第一百八十三声叹息。

婢子非文忍不住上前道:“姑娘,您这样下去可怎么好?老爷、夫人都在上房急着,二姑娘也在外间陪着。天大的事咱也不能不要身子呀。”

千星抬了抬眼皮,看了眼满屋神色焦急的侍俾,最终发出第一百八十四声叹息道:“送二姑娘回去,遣人去上房,就说我吃了。”

话音未落,已有婢子飞快应着退了出去打发人去回话,一屋子侍俾欢喜得如同得了大赦,极快地布好饭食碗筷。于是,我们的千大小姐在心底发出了第一百八十五声叹息。

“姑娘,今日万花灯节,早间时夫人和二姑娘分别遣人来问要不要出府去赏玩。”非文小心瞄着千星,千星逗着八哥,眉微挑:“顾哥儿呢?”

“三爷接了谢家二公子的帖子,应邀去了。”

千星愣了愣神,道:“回了母亲和二妹妹,让她们先行一步,我结了这月的外账再出门,不必等我了。”

非文抚身而去,千星却蹙了眉,晚些应该遇不上他。

夜幕方至,非文等已备好换洗衣物等着,待千星结了外账,再收拾换洗一番后夜色已深,思及一时,便独带了非文从后院小角门里出去。

刚转过小街,迎面便撞上一人。定睛看时,非文浅浅行礼,千星只是柳眉一横,道:“万花灯节,你不去结友赴宴,做甚拦我去路!”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怎不说是你拦了我的去路?好不讲理!”

谢宇诺不气反笑,四下瞧了瞧,不顾一旁的非文走近千星道:“前几日我与你说的事你怎么想?好或不好你倒也让我知晓。”

非文越品越不对,心下惊异。千星扯了扯嘴角,僵硬道:“非文,你去一旁等我。”

低低应了是,匆匆行到街口处,离得远了,又为二人警示着。

“那日你说的可是真心的?”

千星别过头不敢看他,听到谢宇诺愉悦的笑声,恼怒的又瞪他。正要走,手臂又被抓住。

“自是真心,比真金还真。”谢宇诺复了一脸俨然,见她不信,便执了她的手。

“你我也算是一同长大的,我是何心意你还不知么?我那日的话字字皆真,你一定要信。若你愿意,待来年我从帝都回来便去你家提亲。”

“你要去帝都?”

“后日启程,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你且等我。”

千星低首,默默。谢宇诺也不急,静静等她回复。

“好。”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千星低低应了,抬头看他道:“只此一年,若期间你改了心意,也务必让我知晓。”

谢宇诺笑了笑,也不答,她当他是什么。

一年时光转瞬即逝,期间或收到谢宇诺来信,不过是安好勿念,加之调揩等话。又到万花灯节,千星只如平日般查算过外账,便见非文匆匆进来。

“什么事这般着急?”

非文顾不得什么,只屏退左右,笑道:“听外间小厮闲话,说是谢家近几日从外采买了好些珍贵物件,不知干些什么。”

千星心下一动,不以为然道:“这也值得你不顾许多,莽莽撞撞没个样子。”

话间大年已过,转眼近了二月尾声,谢宇诺的信却断了。

千星平日并无什么,只没至晚间便盯着烛火发呆。旁人不知,非文却明白,私下里着人打听消息也没个所以然,没奈何,只得着急。

日子匆匆,六月过时,已有许多人家上门提亲。千星却病了一场,药石下去总不见好,便交卸了手中事物安心养着。

时下已是八月中旬,千二姑娘千淼于午后来到千星处,一进屋便笑,甚是明快。

“姊姊,你若再不应,可不是这个理了!”

千星正闲布棋局,猛然间听到这话,心下一跳,又按耐着问:“什么理?”

“太守宁家又来登门,携其独子宁熠正坐堂前,誓娶姊姊为妻,那宁熠道:若能得姊姊应允,此生便独与姊姊厮守终老。”

千淼甚是开心,就着千星身旁坐下,又道:“父亲和母亲让我再来问一问姊姊的意思,人家登门几次,已可见其心意。这样的痴情,可遇不可求,又是那样的家世人物,姊姊到底是何打算?”

千星失手丢了棋子,眸光渐暗,哑了嗓子道:“近日你可听说过南城谢家有什么新事?”

千淼不明所以,也不及多想,只笑答:“南城谢家么?倒是有一件,姊姊病着不知,我听母亲说起他们家嫡长子娶了帝都魏尚书家的千金,要发达了呢。”

千星捂了心口:“嫡长子,谢宇诺么?”

“应当是了,他从前不是在咱们家还玩过么。”

非文忙上前笑道:“二姑娘准是听差了,他谢家嫡长子娶亲,又是尚书府的千金,怎我们都不知晓?除过三月里罗家一桩婚事,哪还有什么喜事。”

“你怎能知晓!谢家是在帝都完的婚,我们离得远,自不晓得。谢家不敢过分张扬,若不是父亲前些时候遇上谢家老爷,也不会得知这样一桩事。”

千淼又转首拉了拉千星,半带撒娇地笑道:“姊姊,你还没说应不应宁家,人家还等着呢!”

“宁熠?应……应……”

千星呆呆地看着棋局,脑中空白。千淼喜不自禁,忙道好,快步离去到前厅传话。

“姑娘……”

非文退了一干侍俾,不忍地看着千星。千星咧了嘴角,似笑非笑。

“好个谢宇诺,好个谢家嫡长子!他不该……不该骗我,不该……不告诉我……”

午后的阳光还很盛,千星却感受不到,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上发凉。


合八字、选良辰,婚事既定。很快,宁、千两家的联婚便传过整个洛城,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八。

腊月二十八日,千家嫡长女身披大红嫁衣,步上了金玉华贵的八抬花轿,十里红妆不知染红了多少洛城女子的眼。

新房内,俊美的男子满面笑容,用喜秤缓缓挑起那龙凤盖,嘴角的笑在新娘的眼中渐渐隐没。众人屏退,独留二人。

“宁熠,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哭……”

泪落颊旁,慌了他的心神。俯下身试去她的泪,道:“他不值得你这样,你要忘了他;往后,我会对你好。”

知他通晓其中缘由,心下惊异,千星哭的越发动容:“宁熠、宁熠……你又何苦来……”

洛城千家有女习四书、惯五经、通商事,与别不同。

他那时仰慕,便借与宁家三子宁顾交好拜访宁家,不想正遇上她于凉亭中布棋,匆匆一见便是倾心。

只是此后再不得见,万花灯节,谢家宴席上,于宁顾口中得知她将出府赏灯,早早辞了宴席,便守在宁府转角暗处等候。

奈何他等了许久只等到宁夫人与宁二小姐,独不见她。夜幕渐深时瞥见她的贴身侍女于一侧小道张望。

后来,他看到她从小道出来,身后跟着谢宇诺。他自知等不得了,托了媒人上门提亲,几次被拒。

谢宇诺上京一年未归……直至他得知谢、魏联姻。唯有求了父亲亲自上门……

“我不会强求你,日后你只管做这宁府的少夫人。”

红烛摇曳,千星只低低地哭着,宁熠也只为她痛心,这般女子,那人怎忍心

又三月,千星在非文的陪同下回了千府,宁熠于第二日跟了来。千星先是一愣,后笑道:“你怎来了?小心父亲说你。”

“父亲知晓,还特意让我给岳父拿了些好茶,说是岳父爱这,你可莫要怪我。”

宁熠为她拢了拢披风,接道:“岳父说你来了街上替二妹妹选首饰,我想着无事,便又出来寻你。”

千星指了指一旁的两个小厮道:“不止给二妹妹选了首饰,还裁了几匹时新料子,想着给你制几件春衣,只怕你嫌我手笨,做的不好。”

“怎会!”宁熠欢喜不及,执了她的手往回走,千星却楞在原地,非文惊得瞪大了双眼,宁熠皱了眉去看,怒从心起,正要上前,却被一双手死死拉住。待谢宇诺走近,千星缓缓笑了。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河岸前,千星冷下脸,站的离谢宇诺甚远,他上前她便退后,谢宇诺只得不再动,道:“你为何不等我?为何那般……”

“哪般?谢宇诺,你让我等你一年,我等了你一年九个月零三天,可我等来的是什么?是你与魏家联姻的消息!你置我于何地?”

想起种种不觉难过,那些日子实在难挨,更加气愤:“我说过,你若另有心属便告知我,我不会纠缠,可你……你怎能……怎能……”

谢宇诺几步上前扯了她的衣袖要解释:“那不过是场交易,我……”

千星扯过衣袖,退后几步,险些摔倒,站定时嘴角冷笑:“好一场交易!可你也该早早告知我!原是我错了,是我错把玩笑当许诺。”

宁熠远远望着二人,剑眉深锁。

“不是这样的……”谢宇诺紧握双拳,内心挣扎。

千星无声地笑了,平了气息,朝谢宇诺缓缓行了一礼。

“不管其中缘由如何,你已娶,我已嫁,如今便已不同,日后相见也莫要纠缠,宁千氏在此谢过谢大公子。”转身而去,独留他于岸前,笑得凄凉。


两年后,宁府中人人满面愁容,步调间尽是匆忙,他们的少夫人命在旦夕。

“熠,我真是对不住你,若我走了,你便再配良人吧,我不能……误了你。”

她卧在塌上,长发披散,面容灰白,早已失了往日的光彩。

他紧握她的手,眼睑间尽是青黑色,语气哽咽:“你不能丢下我。我发过誓,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一定会好的……”

她扯着嘴角,想告诉他,她不值得他如此,又觉眼前一阵眩晕,黑暗将她吞没。也好,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只是宁熠,对不起。

“谢宇诺没有负你!是魏家小姐爱慕于他却又因病时日无多,魏尚书为女要挟谢家,才有了一场联姻……他没有负你……”

三月末,宁家少夫人殡!出丧那日,谢宇诺离了洛城。

城郊外,男子于马上静坐,眉目间尽是笑意,伸出手来握住女子,将其带上马,飞奔而去。

“我们去哪?”千星抬头望着谢宇诺,含了笑。

“天涯海角,我们去看所有的美景!”

“好。”她在他怀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心与快活。

那日她并未死去,醒来后,那因郁结而致的病被宁熠的话解了,宁熠却将自己关了两日,再出现时便安排了一出假死,秘密送她出城。

她愕然却又欢喜,见到谢宇诺时只觉悲喜交加,她替宁熠悲,她终是负了宁熠的一片痴心,那般人物为了她牺牲了那么多;她为自己喜,她与谢宇诺之间隔了那么多人和事,最终是在一起了。

宁熠望着那一马两影消失在天际,缓缓捂住心口,那里出奇地安静。

有些事,有些人相逢即错。千星,我成全了你,也成全我自己,你有了你的归宿,我也要去寻我的幸福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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