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一件事做了一辈子,走到生命的最后却被一些条款、规定束缚,到了那时不知道有没有人会为他记住他所追求的
三爷走了,习俗不再合乎法律的规定,但是二虎会一直记得
“西头有吹鼓手的声音,不知道谁又走了,这大冬天的,三爷可咋抬浆水罐啊!”
“抬啥啊,三爷走了,这一说提倡节俭顶这么大的雷给三爷抬啊!”
……
农村的丧事总是要大办三天的,请吹鼓手,找办事人……现在提倡节俭,抬了一辈子浆水罐的三爷成了改革后第一个去世的,浆水罐都没人敢给他抬了。
但是这抬浆水罐的是丧葬队伍的“魂”,一般都是村里年长的人不图报酬,也没有谁给过报酬,只管饭,好一点的人家会给几盒烟,干这活纯粹是为了积点“阴德”。所以这活年轻人干不了,浮躁,不懂规矩。可这几十几百年来也从未缺过抬浆水罐的,一个走了下一个接着补上。
三爷是个例外,三爷给人抬了快四十年的浆水罐,从四十岁抬到了八十岁,风华正茂的小伙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三爷起初的营生和这个毫无关系,他是给牲畜接生的,老人家觉得迎来的不能送往,可他这一送就是四十年,八十岁的三爷仍能记起四十年前那个早上……
“三叔,俺爹没了,您老帮帮忙给俺抬个浆水罐吧?”二虎跪在地上。
“我不干这活,老李他们没去你家吗?”三爷面无表情地看着二虎,这二虎太混,没大没小的无恶不作,不知道这块土地上咋养出这么个不肖子,把全村的人都敌对了,有事情自然没人帮,这就是规矩。
“三叔,俺错了,俺是混,可俺爹的为人您清楚啊,俺想让他临了了走得体面些,俺知道您心善,您老就帮个忙,李叔一个人抬不了浆水罐,俺答应您,俺把俺爹的丧事办完就走,俺出去打工,再也不回来了。”二虎的头使劲埋着,不好对上三爷凌厉的双眼。
三爷没说同不同意,打发走了二虎,一个人在房里抽闷烟,这百善孝为先,二虎知道让他爹走得体面些,说明这孩子本性不坏,但是自己只负责迎来不负责送往啊……坐到了晚上,三爷叹了口气,拍拍烟屑,换上了一身黑衣,戴上一顶藏青色的毡帽——抬浆水罐的“标配”去了二虎家。
说是抬,其实浆水罐根本不用两个人抬,浆水罐就是一个下窄上宽的小铁皮桶,里面也只盛了两瓢水,一来是向“土地公公”打个招呼,路上好照应着逝人,二来是让载着逝人西归的“马”喝饱水好上路。
这抬的其实是一个过场,一个声望。
从那时候起三爷就从老吴头手里接过了这活,成了村里最年轻的抬浆水罐的,一干就是四十年,这四十年村里人再也没有见过二虎,有人说他没脸在村里待下去了,有人说他出去干活谋生计了……一个无关紧要有令人生厌的人谁会在乎呢?
三爷走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人感念他这些年来给给牲畜接生,为逝者送葬,集体去了村委要求大办三爷的丧事。
三爷的丧事是改革后的第一件,按照祖上的规矩三爷这样为村里操劳一生有长寿的人是必须大办的,正儿八经地十六台吹鼓手,两人抬浆水罐,大办三天,如今规定一出,村主任也很为难。
“大爷大娘,不是俺没良心,当年俺娘死了也是三爷帮俺操办的,三爷的恩俺记得,上面的文件咱也不能不听啊!”
“你个混账,三爷给村里抬浆水罐的时候你爹都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当个主任成人了,三爷操心几十年了谁不看在眼里,为了头上的乌纱你连良心都不要了。今儿我就告诉你,三爷的事必须大办!”三爷曾经的搭档老刘头坐着轮椅被推了出来。
“对,必须大办,规定刚出,早一天晚一天做谁知道!”
……
“你们都别说了”,一道刺白的人影插了进来“俺爹交代过了,他的后事交给村里,不让大办就不大办,吹鼓手不要,办事人不请,能办多快办多快,他响应国家号召,但是必须要有抬浆水罐的,俺爹抬了一辈子,走了得有人给他抬。”说话的男人是三爷的儿子,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眼眶红红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要求不过分,三爷给村里抬了这么多年浆水罐,临了都替你以后的工作着想,你要是再不答应就忒不是人了,这主任也趁早别干了。”老刘头看着白色的背影老泪纵横,声音虽然小,威严却一分不减。
“好,俺答应。”民意难违,更何况多个抬浆水罐的也算不上大办,村主任一口应了下来。
谁给三爷抬浆水罐又成了难题,这个活看着简单,但走在殡葬队伍的最前列步伐要控制好,该走的流程一步都不能乱,三爷没了,谁送他?
那天下午,村里的人基本上都去了三观庙——村里办葬礼的地方。下午两点殡葬队伍来了,三爷活到八十几岁人丁很旺,队伍排的长长的,抬浆水罐的是谁呢?依旧是熟悉的黑衣,藏青色的毡帽,那就是三爷的衣服,只是变成了一张陌生的脸,步步铿锵,有条不紊地控制着丧葬队伍。小村庄不过千百口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突然多出了个生面孔都会察觉的。“是二虎。”年纪大的人依稀认出了消失四十几年已经生出白发的二虎。
听说是还没出规定的时候三爷把他叫回来的,叶落归根,人年轻的时候难免犯错,总要给个台阶下。三爷说,现在的人功利心太强,抬不了浆水罐,他二虎犯过混,抬浆水罐积阴德,百年之后去了那边少受乡里人责骂。
刚到三观庙天就下起了大雨,仿佛老天都为三爷哀悼,整村的人石像般立在雨中没有一个人离开。没有人注意二虎眼里噙着的泪花,没有人注意他抬着浆水罐的手不停颤抖,就像除了二虎很少有人记得三爷第一次抬浆水罐的样子——脸上写满了违背老祖宗规矩的不安,眼神却十分坚定,脊背挺直,抬着浆水罐,一步一步迈向三观庙。
……
三爷没有墓碑,三爷不需要墓碑,坟前的浆水罐是他活过的最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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