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废弃已久的黄河支流,南北向与黄河成直角。河口处是天然的港湾,篷杂的大颗荒草中散落着几艘半新不旧的铁壳船,再向南是一大片茂密而高耸的树林。船是旧船,旁边的红瓦红墙红房子却很新,守在黄河的老渡口旁。
船头有两个儿子,船队解散之后大儿子已远去了别处,只留下小儿子在身边过活。
红房子白天黑夜从不孤寂,马达的轰鸣声、牲口的哞叫声、人群的喊叫声都混杂其中,好不热闹。南来的山西客商、北去的河南客商都识得这如今干瘦硬朗的老人,大伙都唤他“船头”,你只要远远地喊叫他起来,总是能看到他笑眯眯地挤着眼,蜷缩着脸上的皱纹,不言语。
五六只拖着长长的铁链的大船锚狠狠地抓在远远的沙坡上,像是遒劲有力的黑龙爪。黄河水位留下了一层层高高低低的东西向水痕,最高的已经快要淹没大船锚。夏季河水暴涨的时候,黄河水悄没声地越过坚固的堤坝,溢满出来,倒灌进河道,铁壳船会晃晃悠悠地浮起来,船旗插在船舱的最高处,迎风猎猎作响,如同战旗一般,只是硝烟不再,那时候,烟波浩渺的水面上只有铁壳船和红房子。
夕阳西下,黄河上那架桥横贯南北,桥墩之间的空格雄伟地排列着,轻轻松松越过了沟壑。像船头这样的渡船老板沿黄一带很多,却没有几个像船头这样是从羊皮筏子发展过来,鼎盛时期有了几艘的铁壳船,还建起了红房子供客商歇脚。
过去的三四年的时间里,船头从不同角度时刻关注着跨河大桥的建造。有的时候是在山西的河岸上,有的时候是在河南的河岸上,桥墩从一两个变成了五六个,又变成了十几个,至于到底有多少个,船头也不清楚。
大桥的修建挡了他的营生,他也不气不恼不卖船,就是铁壳船上了岸,他也未曾离开渡口半步。桥面的铺设速度比桥墩建造的速度快,船头脸上的皱纹增添的速度比桥面的建造速度快。
小儿子出生在铁壳船上,唤作留水,留水有一个女儿叫梅梅。
留水并不懂得经营渡船,他连船也不会开,因为他早些年一直求学在外,对水生分,船头有意培养身边的小儿子,留水却受不住这南去北往几百米的河道,本分的他却常常做着船东儿子的身份混迹于山西,只留船头苦干着。
留水的日子过得很潇洒,他身长体壮,皮肤黝黑而结实,两眼突出,聚光而有神,是英俊的后生。船头有意给他寻来的姑娘他都看不上,三番五次落空之后,留水的心野到外面的世界,十头牛也不顶拉他回来,船头就任了他去。
渡口的客商里面半客半商,留水对财富的意识在和客商的打交道中就已经养成了,这些走南闯北的人们的创业故事深深打动了他本就安分的心,他竟做起了生意,拒绝了船头的资助,闯到了山西,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船头只身苦熬了好些年,直到跨河大桥建成通车,好几艘大船停泊上了岸,只留下一艘在河边,几十年来头一次,他顿时成了闲人。人流如织和轰鸣热闹的场景或许不会再出现了,,老人这样想,却守着风吹日晒的铁壳船,一把老骨头和铁壳船慢慢生锈,慢慢腐朽。
船头的心里常常涌现出一些他不曾深刻记忆的过往,他太忙乱,而且日子过得每天都一样,他就是这样突然发现自己变老的。
时间啊时间,人不怕时间每分每秒地流逝,怕就怕时间是每天每天,甚至每年每年地流逝。渡船冬季是歇业的,所以春天格外的让人期待,那来自高原的清澈的河水带着4000公里新春的气息奔腾而来,一刻也不歇息,就奔流而去,直到它的目的地——大海。
春天是船头最活跃的季节,不知不觉,在做很多活的时候,他的额头就渗出了汗水,然后是脖颈的后面,再是大股,汗津津的,让他无法干活,于是他脱掉了棉袄,甩掉了长衫,只留一个无袖的布衫,让火辣辣的头顶艳阳把两条干瘦的胳膊晒成黝黑。
夏季是最苦的时候,他总是累,因为要按时按点南来北往,不能歇息,不能拒客,因此他不能生病,至少不能生让他不能开船的病,果然是这样的,这个黄河道上的汉子就像钟表里的指针一样精准地行动着,只要有人给他能量,他就能一直这样转下去,枯燥而无聊,裸露在大自然山和水中间,饱尝着风霜雪雨的滋润。
秋季是最忙的时候,因为是收货的季节,每艘船都是满货,装船卸船都让他放心不下,慢慢进入枯水期的河道,激流险滩都是致命的,总算冬季漫长的日子里有的是时间恢复一年来失去的气力。
他的妻,喜爱红房子的人,他把她娶进了红房子,她未曾离开他半步,就是前日决定了要去县城一趟,晚上必是为他准备好了吃食,迈出门槛前总要交代个够,一遍不够,还要很多遍,她从来不坐船去山西,她就是山西人,渡河之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山西。实际上她是一个老女人,而且是结过婚的老女人。
船头刚刚置办了两艘木船的样子,船头的时间区划总是以船为界的。木船是从上游定做的,崭新而气派,船头系上了大红花,船身两边是鞭炮,只要路过的地方有人烟,必噼噼啪啪一阵响,这是接新船的规矩,以获取河神的庇佑。几个水手驾着一艘,他驾着一艘,前后相距百米。一路走来,两岸的人们见到后欢呼喊叫,以示恭贺。
船头对岸上躁动的场景没有区分的意识,他以为同样是人们对他的祝贺。可是这祝贺一直喊叫着,夹杂着焦急和不安。船头仔细定睛一看,觉察到可能是有人落水了,于是船头指挥两艘船参与救援,也顾不得吉利不吉利了。本是新船,很快就加足马力顺流而下,找到了一上一下的白衣女子,船头什么也不顾便跳了下去,水性极好的他救过的人无数,可是这次,下水后愣是找不到这女子,要说这白衣在水中是极易辨识的,船头极其失落地上了船,看着岸上哭喊着央求他的人们,船头没有靠岸,他让另一艘船上几个水性极好的水手下河寻找,自己驾着船向下游驶去。
这女子后来成了他的妻。她大难不死,跳进了黄河,喝了一肚子的黄土水,也醒了她的脑子,她见到什么便抓什么,有时候是圆溜溜的西瓜,有时候是枝枝叉叉的木头,还有时候她似乎是抓到了像女人头发一样的东西,她不能肯定是颗脑袋,但那毛茸茸长须状的也大概和每天梳头摸到的头发最为相像。她能活下来,她就得胡思乱想,不让脑子僵硬起来。最后她抓到了麦秸堆,麦秸堆很轻很紧密,她爬了上去,麦秸堆最上面是泥土封住的硬盖子,她就伏在温暖的泥土上昏昏沉沉地听着命运的安排。她没了力气,要是冲到水电站怎么办,那里有人能将她救起来,她早就听说,有人家的牛掉进了河里,从水电站牵了回来。她活着,却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她以为早早地嫁了个山里人,生了个娃就算是过好了半辈子,谁料男人好端端地吃了碗饭躺下就没了。于是婆家人打定主意将她嫁给男人的兄弟,早晚看住她,不让她干任何事情,就是不能离开院子。她逃了,她感受到了自己人生耻辱的一面,她抱着孩子跑了十几里地,孩子没哭也没叫,就在她颠簸的背上睡着了。在她跳江之前,她解下裤腰带将孩子轻轻地拴在了岸边的一棵树上,不让他乱跑丢了性命。她活了,那么大一堆麦秸夹在几艘船的中间,她呼唤人们救救她,但是她的声音又是那么轻,就像后半夜偶尔孤鸣的青蛙,有气无力。船头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堆柴火,喂了她口热汤,她缓过劲来。
她对船头说:“我这就走。”船头愣着俩大眼睛问:“你要去哪?”
她沉默了,不过她必须现在就得离开,要是被婆家人知道了,就会给眼前这个男人惹不少麻烦,她清楚得很。外人就是外人,管不得家里的事情。她一个弱女人好像被水泡软了似的,她扭着步走离了红房子,一个夜晚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其实,一晚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了多远,天一亮,就被船头找了回去。
“你婆家人给我留下话了,你活了你做你自己的主!”
她摇了摇头,脸上显现出轻蔑的神情,又把头埋进了被子里,蜷缩着身子颤抖起来。船头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知道,她的婆家人不会再找她了,她身子好些了,想去哪就去哪!
没有人再找过她,她也再没有离开过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