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初恋的结局
秋意渐浓,晚自习后的校园笼罩在一种萧瑟的寂静里,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带着宿命的凉意。
陈建国刚从灯火通明的教室出来,就被苏小嫚的闺蜜于倩堵在了楼梯拐角的阴影处。女孩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建国!”于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急促,“小嫚她……她爸工作调动,要去省城了,手续已经在办了,可能……可能下周就走。”她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陈建国的脸,预想中的震惊、痛苦、甚至失控质问并没有出现。
陈建国只是脚步顿了一下,昏黄的廊灯落在他脸上,映出异常平静的神情,那平静并非麻木,而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仿佛早已洞悉了水下涌动的暗流。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越过焦虑的于倩,投向远处苏小嫚教室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眼神深邃得如同穿越了时光。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波澜,像陈述一个既成事实,“谢谢你告诉我,于倩!”
于倩愣住了。这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没有追问,没有挽留,没有少年人该有的歇斯底里的痛苦。
眼前的陈建国,平静得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和……敬畏。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讷讷地说:“你……不去找她问问吗?”
陈建国收回目光,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远超年龄的苍凉和通透。“问什么呢?”他的声音很轻,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定律,“工作调动,手续在办,结果已经注定。问了,也只是徒增她的烦恼。”
他拥有预知未来的眼光,能看清邮票市场的波动,能嗅到国库券的商机,甚至隐隐触摸到未来几十年的经济脉搏。然而,在庞大体制的齿轮运转面前,在父辈人生轨迹的骤然转向面前,他那点先知先觉,渺小得如同尘埃。
他清晰地看到命运之手是如何翻云覆雨,将刚刚萌芽的美好无情碾碎,这并非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前世商场沉浮,他早已学会区分什么是可以奋力一搏的机遇,什么是必须坦然接受的定局。
此刻,这份清醒的认知像一层冰冷的铠甲,包裹住内心翻涌的、属于少年陈建国的不甘和痛楚。他知道,这份带着栀子花香的初恋,这份在枯燥试卷和温暖目光中滋生的纯美情愫,该画上句号了。
它美好得像一场易碎的梦,而梦,终有醒时;离别的夜,比想象中更冷。没有惊动任何人,苏小嫚选择在晚自习结束后,独自拖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宿舍楼。昏黄的路灯下,陈建国静静地靠在梧桐树干上等她,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穿着干净的校服,没有刻意打扮,也没有刻意颓废,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
看到他的瞬间,苏小嫚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在路灯下折射出破碎的光。她咬着唇,努力不让它们掉下来,单薄的身体在夜风里微微发抖。“建国……”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
“不用说了。”陈建国走上前,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有些沉重的行李袋;他的动作平稳而有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女孩,月光下,她清丽的脸庞带着惊心动魄的脆弱和哀伤,像即将凋零的栀子,美得让人心碎。他伸出手,没有拥抱,只是极其温柔地、轻轻地拂去她眼角摇摇欲坠的泪珠。那指尖的温度和他眼底的平静,奇异地形成一种强大的安抚力量。
“小嫚!”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别哭。”
苏小嫚怔怔地看着他,泪水终于还是滚落下来。“你……你都不难过吗?” 她带着委屈和不甘质问,少年的心无法理解他近乎冷酷的平静。
陈建国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没有苦涩,只有一种看透世事后的温和与包容。“难过?”他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穿透时光的深邃,“当然难过。但难过改变不了结果,只会让离开变得更难看。”
他停顿了一下,夜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那双眼睛里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智慧和决心。他微微俯身,靠近她,近到能看清她睫毛上细小的泪珠,近到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泪水的皂香。
“听着,”他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千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进苏小嫚的心底,“小嫚,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哭哭啼啼地挽留。那不是我的方式!”
他直视着她含泪的双眼,目光灼灼,仿佛要烙下永恒的印记:“好好去省城,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有机会给我写信。而我,陈建国——”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郑重: “我一定会去省城找你。”
不是少年人一时冲动的许诺,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灵魂,在洞悉了未来轨迹后,做出的、掷地有声的誓言。他看到了省城在未来的崛起,看到了那里蕴藏的巨大机遇。去省城,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他商业版图的必经之地。而“找她”,则是这冰冷计划中唯一滚烫的注脚,是他对这段青春情愫最郑重的交代和承诺。
苏小嫚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大气场和无比笃定的承诺震住了。眼泪挂在腮边,她忘记了哭泣,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他的眼神那么深,那么亮,像夜空里最坚定的星辰,照亮了她此刻慌乱无助的心。
陈建国没有再说什么煽情的话。他直起身,重新提起她的行李。“走吧,送你到校门口。”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一路沉默,只有行李箱轮子碾过落叶的沙沙声。校门外,平常来接她的吉普车已经停在那里,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陈建国把行李放到车后座,动作干脆利落。他关上车门,转过身,最后深深地看了苏小嫚一眼。那一眼,平静依旧,却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对美好过往的珍视,有对既定离别的接受,更有对未来重逢不容置疑的信念。
“记住我的话。”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引擎的噪音。 苏小嫚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玻璃,看着他站在路灯下挺拔的身影。他没有挥手,没有追车,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棵扎根于此的树。车子启动,缓缓驶离,他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融入昏黄的灯光背景,只剩下一个模糊却无比坚定的轮廓。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除了离别的悲伤,心底深处,似乎被那沉稳的承诺和笃定的眼神,悄然注入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光亮和……期待。
陈建国站在原地,直到车尾灯彻底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夜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他脸上最后一丝温和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深潭般的平静。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独自走回空旷寂静的校园。回到宿舍,他打开抽屉,里面放着苏小嫚送他的那本《汪国真诗集》。他轻轻摩挲着封面,眼神深邃。然后,他把它和抽屉深处那几张记录着邮票交易明细的、泛黄的处方笺放在了一起。合上抽屉,他拿起桌上厚厚的习题集和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关于宏观经济基础的旧书。台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年轻却无比沉静的侧脸上。他翻开书页,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刚才那场刻骨的离别从未发生。
心,已然收回,不是埋葬,而是封存。爱情的美好滋味他尝过了,也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但此刻,脚下的路清晰无比——读书,经商,积累力量。省城,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远方,而是他征途上必然抵达的下一站。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有巨大的财富机遇,也有……他今晚郑重承诺过的月光。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演算起一道复杂的几何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冷静而坚定,如同他此刻的心跳。窗外的秋夜,寂静无声,而一个少年超越年龄的野心和规划,正在这寂静中悄然生长,指向那个他必将抵达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