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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哥以为他会像“海上钢琴师”一样,宁愿和船一起沉没也不离开大海,但他还是上了岸,而且是蒙着眼上的岸。要讲清楚这个故事,得从他小时候说起,那时候海哥还叫海娃。
海娃出生在一条传了两代人的渔船上。父亲从爷爷手中接过渔船的时候,也接过了打渔的手艺。当父亲第一次抱起他时,就帮他规划了人生——打渔,挣钱,娶媳妇,生娃,教他打渔,挣更多的钱,买更大的船。父亲兴奋地憧憬着未来,用大海给他取名,在他哇哇大哭的小脸亲了几口,年幼的海娃还不知道眼前这个黢黑的男人是谁,就被他的胡茬扎破了脸,他哭得更厉害了。
海娃就像是一棵红树,在海水中茁壮的成长起来,眼看着就比他父亲高了。这天海娃放学回家,录音机正播放着西南边境的战斗,解放军连战连捷,海娃攥着拳头,期待又紧张地听着。当播音员激动地说出他们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时,海娃像一锅开水一样沸腾了,全身都颤抖起来,他使劲挥舞着拳头。我要当兵!他暗暗发誓。这一切被正在收拾渔网的父亲看在眼里。他把海娃叫到跟前,仔细打量着他。他多喜欢这个儿子啊,比他高,比他强壮。但海娃太像他了,他家的男人,都有一个毛病——犟。他父亲当年犟着不念私塾,骂老师不剪辫子,是满清遗老,非要下海打渔;他当年还没枪高,犟着要跟部队去打台湾,天天喊着活捉蒋介石;现在海娃又有了当兵的念头。可渔船怎么办?打渔的手艺怎么办?要不绑着他不让他去?他看了看海娃,却只能看到他的下巴。深深叹了口气,父亲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海娃在高中毕业这年当了兵,上了最先进的驱逐舰。海娃跟父亲吹嘘驱逐舰有多大时,双手张到最大都不够用了。父亲期待又好奇地问他到底多大,他思索了片刻,指了指自家的小渔船,说大概一千条渔船这么大,父亲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他长出息了。海娃说,他一定拍张驱逐舰的照片带回来。但父亲没能看到驱逐舰,海娃当兵的第三年,父亲因为常年打渔眼睛被阳光严重灼伤,永远失去了视力。
海娃在部队呆了十年,一天突然写了退伍申请。他跟舰长说父亲病重,母亲身体也不好,他要回家陪父亲。回家后,父亲和他说,他在海上时,床在摇晃,水在摇晃,天空也在摇晃,只有他是静止的,很踏实。但上岸这几年,他觉得陆地上一切都太安静了,他就像被裱进了画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他自己像一颗流星,永远在飞着,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海娃点了点头,他说,那我们就回海上吧。
海娃在当兵之前就学成了打渔的手艺,当兵时又偷学了炊事班的厨艺,他每天都换着花样给父亲做好吃的。但美味的海鲜并没有灵丹妙药的作用,父亲的身体日渐虚弱。海娃陪着父母在海上又生活了四年,期间他认识了一个女孩,他们迅速相恋,在大海的见证下永结同心。一年后,胖乎乎的小海娃哇哇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在他爷爷第一次抱起他父亲的地方,爷爷第一次抱起了他,那天海娃的父亲精神头异常的好,他哈哈大笑,在孙子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很多口。
弥留之际,父亲抓着海娃的手说,你现在有了家庭,也该重新开始了。海娃说,我想好了,我喜欢大海,我要去当海员,拉集装箱,那船可大了。父亲眼皮微微跳动,问,有多大。海娃说,大概十条驱逐舰那么大。父亲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那不是有一万条渔船那么大?一次得拉多少公斤鱼!海娃笑着说,我们不拉鱼,我们拉货。电视、冰箱,甚至小汽车,我们都能拉。父亲紧紧抓着他的手,笑着说,出息了啊。
海娃把家人安顿好之后,就带着父亲的骨灰出海了。他把骨灰洒向每一个路过的国家的大海。因为海上生活和海军服役的经验,海娃远洋海运的工作如鱼得水。他做人实在,事事亲力亲为,对待同事亲如兄弟,面对危险临危不惧,人们叫他海哥。
一次前往南美的航运途中,海哥的船遭遇了暴风雨,为了救晕倒的同事,海哥脑袋受了伤,本来并不严重,但从那之后他就开始晕船。他站着晕,坐着晕,躺着晕,一晕就吐。这个强壮的男人仿佛被抽了筋骨,像一只软绵绵的章鱼摊在床舱里,谁要敢碰他他就吐。开始时,海哥还能到甲板上晒太阳,短短几天后,他的情况更加糕了,他的眼睛里不能同时出现两个东西,比如天空和船、大海和船,要是他同时看到天空,大海和船,他能在三秒内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船好不容易到了南美,一群人蒙上他的眼睛,把他抬到了医院。经历了复杂的检查后,医生说他前庭功能损伤,最好不要再上船了。一群人又抬着他来到机场,他蒙着眼睛坐上人生的第一趟飞机回了国。
海哥在家中和老伴过了几年的清闲日子。儿子也长大成人,他没有继承祖传的打渔手艺,而是在一个研究所里种起了杂交小麦。但海哥的脑子越来越不灵光,走丢了好几回。每次大家都在海边找到他。他喜欢光着脚,在水里蹦蹦跳跳。海哥又变回了海娃。
家人担心他的安全,决定把他带到儿子的研究所去住,那里空气清新,一马平川。于是大家骗他去看海,开着车带他逃离了大海。海娃什么都知道,他焦虑地看向每个人,央求着说,海,海,海娃的海不见了……大家不理他,他就把双手抱在胸前,气鼓鼓嘟着嘴。
汽车很快下了高速,来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中。海娃激动地尖叫起来,用力拍打着窗户。儿子停了车,海娃拉开车门,手舞足蹈跑进了麦田。微风拂过,绿油油的麦穗迎风摇摆,汇聚成连绵的浪涛,宛如大海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沙沙地往前推去。海娃在麦田里蹦蹦跳跳,张开双臂呼喊着,海!海!海娃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