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旧事——茉莉花

小城旧事——茉莉花

金是我的朋友,茉莉花一样的女孩。

我和金成为朋友的夏天,茉莉花开得很盛了。小学的草坪周围,围了满满一圈的茉莉花树,入夏之后,小而白的花瓣饱涨起来,远远地看去,倒不像一棵花丛了,是白茫茫的雪地里冒出点儿绿。

金像茉莉花一样,小巧的脸,雪白的肤,身形也是单薄的、弱不禁风的模样。在许多小女孩的面容还不很明朗地皱作一团时,金的脸儿已绽放了,水灵灵、粉嫩嫩的,藏着她低低的腼腆的笑。

金的脸是小小的桃形,下巴尖尖的、脸颊却很饱满。她蓬松的短发严严地护住两个可爱的耳朵,发尾调皮的卷起来,挂在她微笑开的唇边。金很爱笑,笑得很含蓄的,像含羞草。金笑着的时候,亮晶晶的眼睛就看不见了,眉眼弯弯的,只见到微微颤着的睫毛。

金是那样一种茉莉花的性格。

金和我在操场上追闹着,我扑倒在粗糙的沙地上,两个手巴掌狠狠地擦去了一层皮,细细地渗着血。我爬起来,摊着两只手掌,皱巴巴的脸儿更皱了,快要落下泪来。金远远地从后面跑来了,轻轻地帮我拍去了衣上的泥;拉了我,到水池边上洗了手,又择了树下柔软的草,揉出了汁、揉团了泥,仔细地敷到我伤口上。这样做完后,金仰起脸,对着我很抱歉地笑了。

“别哭,很快就好的。”

我那悬而欲泣的泪最终落了来。

金同我去买糖吃。五毛钱一包的很廉价的小小的圆糖,只是五颜六色的,模样很是漂亮。我一口三四个的吞着,吃的很快,金总是一个个的慢慢地含着,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嘴里的甜蜜。我吃完时,金的糖袋里总是还剩了半。金叫住我,让我伸出手,从她的糖袋里细细地挑出了紫色的糖,全都塞到我的手里去了。金总是这么做,她知道我最喜欢紫色的糖,那是葡萄味的。她总是那样含蓄的笑着,眼睛眯起来,睫毛轻轻颤着。

“给,紫色的,你喜欢,慢点吃。”

金给的糖,我总是很耐心地含着,很久、很久才珍惜着吃完。

金带我到她家去了。很偏僻的,从大路拐进小路,再从小路的分岔里绕进去,数过了许多许多棵路边的树,终于到了。是一间石头搭的房子,木板的门,门前很大的泥土地,草也没有长。像破败的遗迹。我见到了金的母亲,瘦长的身形,柔和的面容,笑起来一样的眯了眼。她为我摘来了许多荔枝。金的父亲,很沉默地躺在内间的木板床上,盖了旧得褪了色的被褥,见了我,很疲倦地对着我笑。我记得金的父亲,也是很高瘦的模样,眼眶和颧骨的轮廓明明地显出来。

金的家,树荫密和,冒着寒气,我总感觉有些怕。

金同我回家时走一段相同的路,我在前面快活地跑着,金在后头慢慢地走着,我常不耐心,焦急地催她。

“金,快点,快点,这里有很漂亮的花。”

金是走不快的,她背着自己很重的书包,手上还要提了我的很重的书包。金一定很累了,额上冒了细细地汗,走得也很慢,很吃力的模样。可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

“很重,你自己拿吧。”

她总是默默地承受了我任性的指令。我那么坏,甚至从没有道过谢。

我和金很平和地相处着,金总那么温柔、耐心的容忍了我的坏脾气和过分的行径。她总是没有为自己私心着想过,哪怕是一点点。她和我同岁,心里,却仿佛已经很大很大了,懂得理解和照顾了。

我同金闹脾气了,我总同金闹脾气,但这是最后一回了。我有了新的朋友,不再同金一起。金于是没有了朋友。我的新的朋友,是同我一样的很幼稚的女孩们,她们没有金漂亮和温柔,也不会将紫色的糖分给我。但我仍很快活地同她们友好着。金常常在树下静静坐着,看着远处,有时也看看我,头低低的,只是不再笑了。

我好久没有见到金那羞赧的笑,金转学了,茉莉花是夏暑后谢的。

我寻到了金的家去,人走楼空,风吹树叶沙沙的响,森森然一片死寂。金什么时候走的?我忘了自己有没有难过。

我再见到金时,已是一两年后的光景。金穿了白的裙,像盛开的白茉莉,模样更怜人了,只是还很单薄地瘦着,叫人想起弱不禁风这样的词。金的家搬到了小区去了,冷冰冰的小区,三楼,油漆绿的木门上贴着鲜红的“福”字,十分的扎目。

金见了我,很热络的样子,仿佛完全地忘了我怎样的与她疏远了。她迎上来抓住我的手,仍是眯着眼笑,只是那含羞草般的笑变了,变得明朗起来,甜美的似春粉的桃花。而我却躲闪着,仿佛逃着心里的鬼,有些嗫嚅而不敢对上她的眼。那时候,我已渐渐地大了,渐渐地为以往而深深地愧悔着。

金的父亲去世了,在那贴了刺目的福字显得很突兀的木门里,也或者是那久远在记忆里很荒凉的石头房子的破旧床褥上。金自己没有告诉我。我是如何知道的,现如今也忘了,只是知道金那疲瘦的父亲永远地离金而去了,像一片单薄的叶,南风一吹,往天上飘了。金哭了吗?

茉莉花香着近乎悲伤的味道。

金与我又许久的不再见到了。金搬离了那红福字的家后,又到哪里去了呢?我直觉的感到她似乎过上了很漂泊的一种生活。

命运也许总是错综巧合。到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和金又相见了。那是一个很燥热的早晨,学期中的全体大会上,站台底下私声窃语的人群中,金很亭亭的立在她的班的队伍中间,低着头和前面的女生说着话。她的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模样,只是很奇怪的,她的脸似乎肿着,身形也涨大了许多圈。

自那以后,我间或地看见金许多次,但总没有走上去与她相认,为着心底里的那一点晦涩的情绪,我总害怕着金。金是不是也认出我而同样不愿与我相认呢?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时间和人情,把我们放置到峡谷的两岸,彼此相望,视而不见。

金常常地不在学校,有时来了学校,几日又看不见了,并且总是忽胖忽瘦的。金不在学校的时间变得很长了,我走过金的教室,往窗口里望去,总不见金的身影。门口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无意地给我捎来金的消息,那是个很明媚的下午,茉莉花开得压弯了枝,香得很浓很浓。

金病了,金走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魄力。我想起金的脸,她那总让我想起含羞草的羞赧的笑。我和金的时间早在金第一次搬家前就耗尽了,这之后的,不过是一种无言的默默守望,终于,连最后的残影也消失了。藏在我年少里的少不经事,终于在岁月里知道了愧悔,只是再没有弥补的机会。

金是我的朋友,她走以后,茉莉花还年年开着。金会知道吗?

小镇上茉莉花又是开得缠绵的时候了。

                                                                                                                                                 楠桢

                                                                                                                        二零一七年五月十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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