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一种失语症。关于那个老头,明明有很多有趣的事可写,明明文章的结构我已经想好了,可我无法下笔。
这文章里有四种孤独,我都想好了。老头和我渴望深层次思想交流而不得的孤独,面对陌生人和陌生的风景却不得不时刻审视防备着的孤独,我母亲与我无法真正理解的孤独,我面对文字只能用戏谑短小的朋友圈体、豆瓣体书写而无法写成一篇严肃真诚、有结构层次、流畅完整的文章的孤独。
文章要用A、B面的形式写出来,我都想好了。
A面写老人的奇遇和有意思的我认同的观点。比如一个balanced人需要各种方面的知识的融会贯通,比如性爱和dirty words对于人的重大意义。比如封闭和禁止让人偷窥的本能放大,更易滋生阴暗和丑恶。比如改变是永恒的主题,世界无不在改变。比如洞穴的寓言,对于社会这本书的解读。比如应该尽情享受生活,重视和热爱美食。比如一个长寿的大脑需要种种新鲜的刺激,学外语三种一起学进步更快,好奇心是本能的助推力。比如劝我一定去周游世界、拍照、写下游记,趁年轻甚至可以出本书。比如他与前妻的divorce,他实在气不过前妻的背叛,去找心理医生,在心理医生提醒下承认自己也有过外遇,不下十次。那一场场的crush,在婚姻里都是背叛的证据,我如今是能够理解的。比如他与偶遇的知己的一夜情,畅谈一宿,第二天天涯海角不相见,我想起模糊的电影画面,不能理解的情感好像全都明白了。
B面写我的怀疑与防备,在细节上与A面处处照应,我都想好了。从我坐在他身旁起我就开始防备,然后每时每刻都在审视他话语的真实性。他说喜欢西方文学,我问他喜欢的作家或者书,他没有回答,只给我讲红楼梦和易经。他说喜欢西方美术,我问他喜欢的画家,没有回答,给我讲范曾。我提起我今天去了伦勃朗画展,他哦了一句,没有接话。他没有提到孩子,是没有吗。他说在美国留过学,但我看他英语并不很好。他把love读成/la:v/,把sex读成/saix/,语法也用错了,他说“Everything is keep changing”。他说加拿大总督来,找他陪,因为能用英语讲禅宗的人很少,我怀疑两点,他真的能吗,人真的少吗。他有一种对电子产品的极度陌生和抗拒,这不像一个八十年代留过学现在常去给大学生开讲座的人应有的态度。他让我多读书,却总说要读世界文学十大名著,世界哲学十大名著,世界科学十大名著,我对十大名著这种词有天然的反感和怀疑。
我的怀疑和防备事实上一刻也没有松懈,作为女性,怀疑和防备似乎是一种本能。一直到最后,他送我到地铁站,握了握我的手说,很高兴和你谈话,然后转身,颤颤巍巍地原路返回。我说谢谢,谢谢你,他没有回应,摆摆手离开。我看着那背影,想起他记了我的英文名字和手机号,要我跟他交流我看到的好书,可是他没有拨给我,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看着那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没有追上去。
后来妈妈给我打电话,不出意外地表达了对我的急切担心,我反问,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孩子,我就不能和陌生人交往了吗?没有回答,妈妈继续表达对我的爱和关心。我说,我觉得这是一场很有启发的谈话,妈妈问为什么。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知道答案的,答案都在我的A面上刻着,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把它说成一句简短的话,一句妈妈能理解的话。我只说,我不想说,因为我预感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你拒绝接受并反驳。电话那头挂了,在一阵忙音里,我感到第三种孤独。
当我准备写文章,我便发现文章里的第四种孤独。这是最痛苦的孤独,不仅是当下的交流者,我失去了和零星散落在时光和网络里的所有人的交流能力,我失去了表达能力。我尝试写对话,可是很快放弃,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又很快放弃,如此折腾,又到了半夜,毫不意外。
我放下电脑,重新拿起手机,在备忘录里不很顺畅地记录我的绝望。是的,如今我只能用手机备忘录写作了,仍然是什么都说了但什么都没说好的戏谑克制的朋友圈体,或者顶多是透露真心用丧丧的口吻自我掩饰的豆瓣体。我只是加深了我的失语症,我的第四种孤独。事实上,写出这篇文章纯属意外,我只是想发个豆瓣,表达我想写篇好文章但是写不出来的失落,可是超字数了,我只好移到备忘录里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