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恩情换了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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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大芭妮  图 | 花瓣网

因生果,果生因。因果循环,生成世间百态。

水秀永远忘不了头一回见到张仁枫那天的情景。也许在那时,二人之间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便种下了因。

                                    01

九龙寨地处九龙江畔。

九龙江河面有几十丈宽,周边的村民、寨子都没钱筹措建桥,于是便有了那条渡船。

渡船用一条绳索连着,挂在江两畔的巨大榕树上。绳索是当地特有的油麻编成,有成年男子的脚腕子那么粗,少说也有二十来年的历史了,风吹日晒,再加上摆渡人、乘船者的手摸、身蹭,那绳索由黄绿色变成了古铜色,油腻腻、滑唧唧的,更难断绝。

在这渡口南岸,有一座小石头房子,石头房子抗风,但潮气大,水秀的爷爷老林头儿便因为常年住在这里头,吃了亏,患了风湿病,常痛得起不来身。

每到这时,十岁的水秀便安顿好爷爷,用一块油纸包块馍馍、牵了家里的黑狗栓子出门了。

九龙江两岸,层峦叠嶂,山匪出没。

早年,水秀妈赶集时遇了山匪,被掳了去。水秀爸孤身一人携砍竹长刀追上去,最终,没救回老婆,自己的命也丢了。

留下两岁的水秀。至此,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近几年,寨子里村民逐步开化、接受新思想,组建了自己的民兵自卫队,还从黄埔军校请来了教导员,给自卫队训练。

有了自卫队,果然山匪消停不少。爷爷,也便能安心让水秀一个人出来摆渡了。

这天,摆渡的人很少。水秀抱腿坐在船上,看天边的晚霞。黑狗栓子就卧在她身旁,突然栓子原地跳了起来,冲着黑黢黢的岸边树林发出嘶吼。

水秀愣住了,栓子这声音叫人感觉陌生,定是有了什么状况。难道山匪来了吗?

“砰砰……”枪声在林间回荡,火把将树林点亮。这时,一个黑影扑到了船边。水秀举着油灯看了看,是一个十七八的少年,有一张团团脸的,他面孔扭曲着,左手上臂血肉模糊,看来是被土枪打中了。

这“团团脸”,水秀见过,便是那请来的少年教官了。当时,寨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听说了有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圆脸教官,争相前去围观训练。那小教官哪里见过这阵仗,一张白脸红到了发梢。

“能不能快点帮我摆渡过去?”

“来不及了,他们几下就能追上。”

水秀打量了一下他的伤口,又看了看原处的追兵,忽然拿起了挂在船尾的蓑衣:“你要能忍,就先到船尾水下浮着。”

“团团脸”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健步蹦上了船舷,又连攀带爬跑向船尾跳到了水中。水秀走过去,拿着一个细竹筒,递到水里:“你用这筒子吸气吧,头莫要出来。”

随后,便把蓑衣盖在船尾,一半落在了水里“团团脸”的位置。

安排妥当,水秀便将油灯固定在船头,开始把空船缓缓地往对面摆去。

这会,刚才树林里举着火把搜人的人来到了水边,果然是几个山匪。他们看到进入江里五六米的船,其中一个光头当机立断,脱下了鞋袜,跳进水中,举着火把追着渡船而来。

水秀心中一紧:“大哥,我爷爷病了,今天早收工,您要渡河,明天便再来吧。”说罢,还呲着虎牙笑了笑。

那光头不为所动,几步追上了船,手死死握住船帮,不让再走,然后高举火把,将整个船内尽收眼底。

船中,只见栓子直着脖子在吼。来回照了两趟,他才松了手,淌水走了回去。

小船,不紧不慢行至江中,水秀凝神望去,几个人已经往下游走了。她连忙拿起蓑衣:“出来吧,他们走了。”

“团团脸”连同那个竹竿,一起浮出水面。他使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上了小船,几步踉跄着上了岸,却跌倒在地。

“团团脸”就是当年十七岁的黄埔军校教导员,张仁枫。

深秋的九龙江,江水已经有了寒意,加上失血过多,他终于支撑不住了。

在水秀家,张仁枫足足修养了月余才得以恢复。

                                  02

后来,水秀听爷爷说,那一晚,寨子里的自卫队想把山匪全窝端,张仁枫认为不能轻举妄动。

保险起见,他独自一人上山探听虚实、打探路线,果然山匪明面上日益萎缩,暗地里却扩充人手、日夜训练,就为夺回地盘。

亏得张仁枫一朝探明情况,避免了寨子里更大的损失。

后来,为躲避山匪追缉,他离开了当地,从此,杳无音讯。

没多久,凛冬来了。这年冬天,特别冷,连地处江南的九龙江畔,都落了雪。

初雪落下那晚,爷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水秀。

天冷得让人没了知觉,空气冻住了,雪落在水秀的睫毛上,挡住了爷爷的面孔。

为爷爷守灵三天三夜后,水秀把自己卖了,卖给了寨子里最大的船老板李旺达的傻儿子做童养媳。

李旺达一共三个儿子,偏偏第三个儿子出生的时候遇到难产,在娘肚子里多待了那么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李三儿便傻了。

李三儿现今7岁,能走能吃,智力却只有两三岁小孩的样子,不能自理、不能说话。

遵循风俗,水秀简单梳妆、跟一只红冠大公鸡过了天地。

李旺达满眼带笑,他觉着,自己这傻儿子讨到了水秀仿佛天上掉了馅饼,替水秀给爷爷厚葬了。

十岁的水秀来到李家后,李三儿的脸上再也没有拖过鼻涕。每天,水秀带着李三儿出去玩,睡前给他洗澡,晚上帮着李三儿掖被子。

过了几年,李三儿大了,两人圆了房。但是,李三儿体弱,不能人道,二人一直没有孩子。

抗战时期,九龙江畔的寨子受波及较小,附近村民依然能安于一隅、苟活于世。

李家子孙较为开化,多远走他乡、投身革命。逐渐地,寨子人越来越少,李家也败了。

水秀拖着傻子李三儿回到了爷爷的石头屋子,操起了旧营生,靠摆渡来养活傻丈夫。

一艘渡船,安然地帮着水秀度过了最艰难的十几年,转眼来到了解放战争时期。

1947年,土改的风,吹遍了革命根据地。

但是,炮火后的大地,民不聊生,哪里还有什么地主、山匪、村霸呢。

没有地主,也要“造”个出来,为了立规矩、造风气。

那年水秀已经27岁了,成了大家口中的“秀嫂”。

李旺达家是九龙寨唯一的大户,但这么多年的战争,李家早已流离失所。

有能耐的子孙早已寻得其他生路,离开了九龙寨。没能耐的,连战争都没熬得过去。反而是水秀,拖着一个体弱多病的傻丈夫,熬过了艰难岁月。

说起“地主恶霸”,大家想到了李三儿,他虽是个傻子,但谁让他亲爹是旧时代出了名的富户。

村主任告诉水秀,过两天根据地的指导员要来视察工作,必须把李三儿揪出来斗争一下。

水秀急了。丈夫是傻了点,但十几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傻丈夫是她的精神依靠。

夜晚,水秀栓了渡船,拖着疲惫的身子上炕,都是傻丈夫把她的脚揣在怀里暖着。

他身体又不好,重活都干不了,哪里挨得住批斗?水秀说,我替李三儿去。

                                  03

第二天,天蒙蒙亮,水秀就被村里人用绳子捆了,带到了村部去。

有人砍了一截橘子树的木板,刷了白色,写上了“打倒地主婆”几个大字,顺着水秀的脖领子插了进去。

粗糙的木板还带着硬刺,水秀的脊背顿时出了血痕子。

早饭后,村口一阵骚动,根据地的指导员来了,水秀被人押着跪在旧时村中央的戏台上。

离这老远,水秀就认出了那个当年的“团团脸”:张仁枫。

张仁枫的脸盘依然那么圆,他也认出了水秀。了解情况后,他找了借口免去了水秀的无妄之灾。

水秀回到了渡口,守着傻丈夫过日子。

一天晚上,水秀系好了绳索准备回家之时,张仁枫来了。他没说话,就默默地看着她。临走,他留下了一个油纸包。

水秀拿回家,打开来看下,是一包红糖。这在乡下可是稀罕物,水秀知道,他没忘了她。

从此之后,时不时地,张仁枫便送点东西给她:许是一把梳子、一条腊肉、一块布料、几斤坚果。

一天,张仁枫仍是搁下了东西,想走。水秀说:明天晚上在老磨坊,不见不散。

说完,她便走了。

第二天晚上,张仁枫来到老磨坊。这是以前李旺达家族做桐油的地方,现在只剩了一盘石头老磨。

背后的储藏室被改成了驴圈,村里的老驴在圈里嚼着草。

水秀用梳子沾了点菜油把头发梳成脑后的一个髻,身穿了一件洗得发了白的立领对襟褂子,耳后别着一朵白玉兰。

张仁枫走过来,月光下,水秀仿佛仍是十几年前勇敢救他的那个小姑娘。

水秀没说话,她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脸颊上,拿嘴去吻“团团脸”的脸颊。张仁枫愣住了,身子发了火,过了一会,他猛地抱起了水秀,把她搁在了磨盘上……

储藏室是木头支的,两人的动静震动了整个木结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圈里的老驴清醒了,不安地原地踱着步子……

之后,两人幽会的场所遍布了九龙江畔的所有角落。

有一天事后,张仁枫附在水秀耳边说:我要娶你,跟我走吧。

水秀听后,没有说话,起身穿衣走了。

很久后,水秀都没再赴约。张仁枫却心急火燎,他是重点培养对象,组织上介绍了对他未来有“帮助”的姑娘,要将他调回根据地,举行“革命婚礼”。

水秀却放出风来,自己怀孕了。整个村寨都沸腾了,谁都知道,李三儿不能人道,这水秀肚里的娃娃究竟是谁呢?

张仁枫傻了眼,他不顾二人关系的暴露,去江畔的石头房子找水秀。

水秀含泪说:“孩子是你的,但我不能离了李三儿,他家对我有恩。”

张仁枫紧紧抓着水秀的手臂,抓出了青紫。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孩子,你走吧,我不适合你。”随后,她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张仁枫第二天便离开了九龙寨,回到组织所在地,娶了“志同道合”的姑娘。

                                  04

五年后,李三儿熬尽了最后一点油,死了。水秀的眼泪流了十天十夜,快要瞎了,才勉强止住。儿子李希还要依靠自己,她不能瞎。

“希”是希望的意思。儿子身上,寄托了水秀全部的情感。

她听说,张仁枫娶了一个首长的女儿,官运亨通。但首长女儿不能生育,张仁枫至今没有一儿半女。

官大了,人也变了。张仁枫几次三番托人求着水秀,把李希带给他瞧瞧——“没别的目的,就是想关心一下孩子”。

水秀当然清楚他心里的想法,她没答应,她不想给人留下一个赚儿子钱的印象,也不想把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儿子拱手送了人——虽然那个人是孩子亲爹。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渡船的钱只够基本生活,平时她还编藤筐、叠纸钱、给别人家看孩子……啥赚钱她干啥,只为了给儿子提供上学的机会。

她一辈子没读过书,知道有文化才能有机会离开这山坳坳里,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开开眼。

李希20岁这年,兴起了“工农兵大学”这条路子。

水秀动了心思,李希是个孝顺的孩子,一点不像他亲爹,性格老实木讷,出去闯荡很难出头。

水秀时常觉得,这儿子反而某种程度像李三儿。

不行,不能再让自己孩子在这江畔耗尽一生了。

水秀托人找上了张仁枫,这些年,张仁枫依然不断给他们母子二人送钱送物,虽然他官大到普通人难以接近,但水秀自有主意。

果不其然,张仁枫快速回了消息:手里有推荐上学的名额,就看水秀啥时候让儿子离开家乡。

李希得知消息,惊喜异常却不明所以。水秀如实告知了救助张仁枫的经过,却略过了二人后半段历史,儿子信以为真。

“娘,请放心,儿子混出了名堂,必然将你带到城市去享福。”水秀很欣慰,她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选择都是对的。

李三儿虽老实,却无法托付终身;张仁枫虽有热切的爱,却不是自己所能掌控得了。

只有自己的骨肉,才血脉相连、才至情至亲。所以,张仁枫送钱送物报恩之时,水秀便利用了他,有了自己的孩子。

果然,李三儿短命赴黄泉,儿子陪伴了自己二十载,在这清冷的江畔的石头屋子里,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指望,怎能轻易把儿子送给了张仁枫抚养?

而现在,送儿上学,却又不同。

儿子已经二十岁了,亲娘这些年怎么含辛茹苦将他带大,他一清二楚,但凡以后有了什么成就,必然忘不了他这个老娘。小时候若送了出去,指不定儿子会心怀怨恨,怎么还能期待他回报一二呢?

那么,水秀就再奉献一次,再送儿一程,让儿子去投奔这个亲爹,获取更好的机会。

毕竟,儿子好了,自己才不会老无所依。

万事皆有因果,但,有些“果”可以自己种下,有些“因”可以自己争取。

水秀做的这一切,的确只是为了自己。不过,艰难岁月中,白骨遍地,为了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格格说
无论何时何地,生存下去,唯有依靠自己。
心存善意,却不轻易被他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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