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作者陈继儒，生于嘉靖，隐于万历，卒于崇祯，是晚明名噪一时的诗书画通才、儒释道三修的宗师级人物，且入则为达官贵胄所追而不受，出则颇有风骨、悠然世外，堪称大隐于市的奇人。

（部分与菜根谭相同的段落进行了精简。）

卷一　醒

饮酒终有醒时，世人却一生昏醉而不自知，此为第一卷的由来。

恃才傲物玩世不恭，需要提防背后小人；假扮忠诚欺骗他人，早晚有被揭穿之时。

不必常责怪小人颠倒是非，只因搬弄是非才成小人；不必可怜世人饱受苦难，只有经受挫折考验才能显露英雄本色。

复杂的环境中，善于理清头绪才是本事；形势剧变时，能够站稳脚跟、保持定力才是高人。

淡泊、镇定的操守，只有在世俗横流、纷繁复杂中才能体现。

给别人小恩惠不如受恩时懂得回报，追求名利不如逃避名声，自命清高不如坦诚做人。

当面称赞不如背后不诋毁，第一次相交就亲近不如久处不烦。

不懂人情世故，会惧怕与人社交沟通；做事情不求甚解，一生都浑浑噩噩、难有作为。

和沉默寡言的人，不要轻易交心；遇到傲慢自负的人，要谨言慎行。

遇事紧急，不拘小节。可打破规矩，不能故步自封。

当局者迷，评判问题学会置身事外。

节俭是美德，过分了就是吝啬；谦让是好品质，过分了就谄媚、让人觉得虚伪。

藏巧于拙，大智若愚，韬光养晦，以退为进。

别对他人期待太多，也不要企图给予对方恩惠，君子之交淡如水。

恩怨相生，与其让别人感恩戴德，不如相忘江湖。

上天使我的福分减少，我就提高德行来迎接；上天使我的身体劳苦，我就放松心情来补偿；上天使我的境遇困顿，我就充实自己的道义来使其通达。

淡泊的人必然会被追求奢华的人猜疑，行为自律的人必然会被放纵的人诟病。

不必划分愚钝贤明过于清晰，否则难于接近。世事敦厚，内心清明，多方共赢，这可称为雅量。

爱争辩就会招过失，不如少讲话。广交朋友不如独居自保，多元经营不如专心主业。事事逞强遭到妒忌，不如韬光养晦、展露愚笨。

恩不在多少、怨不在深浅，濒死之人一粥可以救命，心窄之人二桃可杀三士。

即便权柄在手，多想想归隐山林的自在，权力欲望就会消减；尘世间再色彩斑斓，多想想死后的光景，就会淡泊一些。

处世强求完美，无异于朽木将折、水之将溢，所谓过犹不及。

想了断一件事，最重要是从心里斩草除根，避世却逃不出名利束缚，早晚再起波澜。

情爱最难长久，所以多情人早晚会成无情人；天性自有常理，所以再潇洒的人也逃不出先天秉性。

有才华的人，安心居于陋室、坐冷板凳，必然可以登堂入室；美人只有任凭本心，即便嫁于贫困潦倒的人，也会获得幸福。

喜欢搬弄是非的人，不能深交；喜欢高谈阔论的人，不能共事。

说奉承话不顾是非曲直，心灵鸡汤大多不懂利害得失。

真廉洁的人不是为了廉洁的名声，凡是立名声的人无非是贪图名声；真聪明的人从不用技巧的策略，凡机关算尽皆是外聪内愚。

做坏事怕人知道，说明心中仍有善念；做好事迫不及待宣传，已经隐藏恶毒根苗。

口头上讲归隐、淡泊名利，未必是真淡泊。

用冷清的眼光旁观热闹名利场，终日奔波实在无半点好处；从繁杂的生活进入闲适，处越久越能体会生活的意蕴深长。

贫寒时能帮扶济困，才是真仁德；喧嚣场合能静心求学，才是真功夫。

蛰伏越久的鸟飞得越高远，先开的花先败。

贪婪的人，生活富足内心空虚；知足的人，生活穷困内心富足；身处高位，也许生活安逸但精神操劳；地位地下，也许身体困顿，但精神安逸。

一个人若有格局，即便身处偏僻乡野，眼界也不会受限；一个人如果知识匮乏，即便久居繁华都市，也会经常局促不安。

珍惜眼前时间，才能达成千古的壮志；爱惜微小人才，才能驾驭英豪、纵横天下。

上天若要成就人，就要先以灾祸考验，看他能不能挽救；上天若要留下祸根，就要先以微薄的福分骄纵，看他能不能把握。

高雅的书画以凡夫俗子评选，就如同毁了这些宝贝。国宝文物让市井商贾来鉴赏，就如同蒙受千古奇冤。

有才能的人，既要有比较、脱颖于凡人，又要有舞台、不受限于池鱼。

想要的越多、现实越让人失望，心境宁和，周遭都是淡泊。

感性之人，不谈审美；重情义的人，不谈利害得失；气性大的人，不比较高下；犹疑不决的人，不问计决断。

世人言语行为的问题多在交谈中显露，指责他人求全责备多在过分关爱中显露，困难处境多在对事物的过分追求中显露。

凡是情感没有抒发完毕，则意味深长；凡是兴致仍然留有余地，则更为可堪玩味。

对待富贵的人，做到恭敬不难，难在得体；对待贫困的人，给予帮助并不难，难在恭敬有礼。

人生在世，多读书、少说话，只有读得了书，才说得出道理。

看普通人，要看他在大事上是不是越轨、急功近利动作走样；看才识出众的人，要看他在小事上是否疏漏。

七分正气来安稳度世，三份痴傻预防祸患。

仗义疏财可以聚拢人心，严于律己能够树立威信，宽宏大量能够赢得人心，身先士卒就能统率众人。

如果从最迷惑的地方打开局面，则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将最难释怀的心事放下，则所有心境都宽广自在。

遇大事可看一人是否有担当，遇挫折看一人的气度和胸怀，遇到高兴或烦心事看一人的身心修养，和众人一同进退时可以看出此人是否有出类拔萃的见识。

安详是处事第一法则，谦虚退让是自保的第一要义，宽容涵养是与人交往的最好方法，洒脱是怡养心性的基本功。

处理事情最好要考虑周全，从容处置。

一个人只有能忍受常人之不能，才能成就常人不可企及的成就。

轻易给予他人，必然也希望轻易的从他人处获得；轻易相信别人，必然也轻易怀疑。

做好事一万件也不一定成为君子，做坏事只一件就堕落为小人。

聪明的人不和命运抗争，不与法律斗争，不和公理博弈，不与时势掰手腕。

夜深人静最宜自省，粗茶淡饭最能流露真情，所以，与其用自己的标准严苛要求别人，不如多反省自己，与其用自己的好恶去攻击他人，不如让其自生自灭、自我暴露。

侠字以往常和义气相联系，如今却常常和挥霍联系，区别就在于心侠还是面侠，是否于内心中具备侠肝义胆。

无事可做的人最喜欢制造事端。

智慧之人治理国家，精明能干的人成就功名，通达事理的人顺应时势，声名显赫的人流传后世，超凡脱俗的人玩世不恭，豁达知命的人远离尘世。

宁愿做一个随波逐流的平庸之辈，也不要做欺世盗名的英雄豪强。

做事拖泥带水，原因在于贪恋太多；做事随波逐流没有主见，关键在于修习耐心。

原文：

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世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竟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酲，集醒第一。

倚才高而玩世，背后须防射影之虫；饰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胆之镜。

怪小人之颠倒豪杰，不知惯颠倒方为小人；惜吾辈之受世折磨，不知惟折磨乃见吾辈。

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

澹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矫情不如直节之为真。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莫过高，当原其可从。

不近人情，举世皆畏途；不察物情，一生俱梦境。

遇嘿嘿不语之士，切莫输心；见悻悻自好之徒，应须防口。

结缨整冠之态，勿以施之焦头烂额之时；绳趋尺步之规，勿以用之救死扶伤之日。

议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事中，当忘利害之虑。

俭，美德也，过则为悭吝，为鄙啬，反伤雅道；让，懿行也，过则为足恭，为曲谨，多出机心。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

彼无望德，此无示恩，穷交所以能长；望不胜奢，欲不胜餍，利交所以必忤。

怨因德彰，故使人德我，不若德怨之两忘；仇因恩立，故使人知恩，不若恩仇之俱泯。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阨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澹泊之士，必为秾艳者所疑；检饰之人，必为放肆者所忌。

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好辩以招尤，不若讱默以怡性；广交以延誉，不若索居以自全；厚费以多营，不若省事以守俭；逞能以受妒，不若韬精以示拙。

费千金而结纳贤豪，孰若倾半瓢之粟以济饥饿；构千楹而招徕宾客，孰若葺数椽之茅以庇孤寒。

恩不论多寡，当厄的壶浆，得死力之酬；怨不在浅深，伤心的杯羹，召亡国之祸。

仕途虽赫奕，常思林下的风味，则权势之念自轻；世途虽纷华，常思泉下的光景，则利欲之心自淡。

居盈满者，如水之将溢未溢，切忌再加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

了心自了事，犹根拔而草不生；逃世不逃名，似膻存而蚋还集。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才子安心草舍者，足登玉堂；佳人适意蓬门者，堪贮金屋。

喜传语者，不可与语。好议事者，不可图事。

甘人之语，多不论其是非；激人之语，多不顾其利害。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正所以为贪；大巧无巧术，用术者，乃所以为拙。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念；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谈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厌名利之谈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从冷视热，然后知热处之奔驰无益；从冗入闲，然后觉闲中之滋味最长。

贫士肯济人，才是性天中惠泽；闹场能笃学，方为心地上工夫。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贪得者，身富而心贫；知足者，身贫而心富；居高者，形逸而神劳；处下者，形劳而神逸。

局量宽大，即住三家村里，光景不拘；智识卑微，纵居五都市中，神情亦促。

惜寸阴者，乃有凌铄千古之志；怜微才者，乃有驰驱豪杰之心。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要看他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要看他会救。

书画受俗子品题，三生浩劫；鼎彝与市人赏鉴，千古异冤。

脱颖之才，处囊而后见；绝尘之足，历块以方知。

结想奢华，则所见转多冷淡；实心清素，则所涉都厌尘氛。

多情者，不可与定妍媸；多谊者，不可与定取与。多气者，不可与定雌雄；多兴者，不可与定去住。

世人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指摘处，多从爱护处见；艰难处，多从贪恋处见。

凡情留不尽之意，则味深；凡兴留不尽之意，则趣多。

待富贵人，不难有礼，而难有体；待贫贱人，不难有恩，而难有礼。

山栖是胜事，稍一萦恋，则亦市朝；书画赏鉴是雅事，稍一贪痴，则亦商贾；诗酒是乐事，少一徇人，则亦地狱；好客是豁达事，一为俗子所挠，则亦苦海。

多读两句书，少说一句话，读得两行书，说得几句话。

看中人，在大处不走作，看豪杰，在小处不渗漏。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

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洒脱是养心第一法。

处事最当熟思缓处。熟思则得其情，缓处则得其当。必能忍人不能忍之触忤，斯能为人不能为之事功。

轻与必滥取，易信必易疑。

积丘山之善，尚未为君子；贪丝毫之利，便陷于小人。

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真情在簟食豆羹之间。故以我索人，不如使人自反；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侠之一字，昔以之加意气，今以之加挥霍，只在气魄气骨之分。

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妄生是非，故知无事之人好为生事。

才人经世，能人取世，晓人逢世，名人垂世，高人出世，达人玩世。

宁为随世之庸愚，无为欺世之豪杰。

沾泥带水之累，病根在一恋字；随方逐圆之妙，便宜在一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