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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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办法,理想不能当饭吃,口袋空瘪的我,于16年8月份,去了附近的艾薇儿家具厂当保安。

    其实,这份工作也不是我来这边做的第一份工,在我住处斜对面的电动车拆卸厂里还做过五天,可五天内伤了两次,请了半个月假,假完了,工头就叫我去结工资了。虽然只拿到五百来块,但那几天确实过得很充实,晚上也不失眠了,这应该是一种调剂,让生活变得规律正常。在养伤期间,我悟透出一个颇有价值的结论:凡事凡物都要保持点距离,这样能看到一点朦胧美。由此推及到女人亦是如此,如果我成功牵手了,我可能会很后悔,连提笔的动力都没了,保不定她们会让我失望的。再推及到写作也是这样,现在我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仰望那熠熠生辉的象牙塔内心充满能量,可当我走近一点,或许就兴奋不起来了,因为有人的地方就复杂了,何况里面的人还都不普通。

    这保安工作是在贴年丰村公交站台上的招聘广告中看到的,人手写的,字迹潦草,三班八小时制,月休三天,落款处留有一电话号码。一开始,我有些犹豫,怀疑是骗子,但上面提到的工作地点就在离我住处不远的横岭村,而且活轻有时间看书写字,很有吸引力。最后,我电话联系了,并找了过去。队长姓陈,他给了我一张签了他名字的推荐函一样的东西,要我下午去坪地某某保安公司入职。

    吃了午饭,我就过去了。前面都还顺利,最后进经理室复审时遇到一点麻烦,那经理问了一句:“你戴眼镜做什么保安?”我心惊胆战,没有回话。接着,他又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江西人。他又叫我翻手,让他看看有没有纹身。末了,终于在入职书上签上了大名。我长舒一口气。

    从我住处去上班的地方,要经过一座庙。那庙三年前我就知道,一次我去里面的七彩人生物流仓提货,回来下坡时看到后视镜中飘扬着几面旗帜,我扭头往后一看是一座庙,立马我就许诺下一次来我一定要进去烧烧香拜一拜。其实,那时我住的丹竹头社区就有一个烧香拜佛的去处,供奉的还是少见的卡通形象的唐三藏,但它紧邻繁忙的街道,且小就一店面还没有一块遮挡物,要我当街下跪确实有些为难,所以我没有进去过。梧桐山的弘法寺我去过两次,一次跟朋友,一次自己找了去,但之后就嫌人多拥挤没再去。虽然许下了那一承诺,但迟迟接不到那边的货,也就无法如愿。之后搬到这边,但由于不清楚这边的地理位置又拖了几个月,直到那天闲逛去了那边,才蓦然发现它就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

    对庙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从幼年时跟奶奶走进那幽静昏暗的殿宇开始,它在我心中就占有了一个位置,就如情窦初开时对老班长的暗恋那样,不可强求,全凭机缘。在驿前我常去真隐寺,虽然它历史悠久,但香火并不旺盛,镇人都舍近求远,去石城县或赤水镇的名寺宝刹。这个庙的境况跟真隐寺大致一样,位置偏僻来的人不多,且庙的布局还有些混乱,主殿里摆着释迦摩尼和观音菩萨,侧殿又有道家的“三清”。原来这庙的看守人给儿女带孩子去了,几经辗转,到了现在这个道士手上。

    我第一次去时是一瘸一拐走进去的,当时我右手指甲刚脱落,右腿又伤了,我觉得那段时间运势太差,强打精神去了那庙。先拜主殿的佛祖和观音,再拜侧殿的三清,出来还看到台阶边上有一供奉月老的阁子,也走过去拜了,拜完手脚受伤处挤压充血很痛,但心里却很宽慰,好像又积蓄了一份福报,减轻了一份罪恶。那次我并没有看到那道士,墙角窝着一只瘦得皮包骨的狗。那狗看到我,走过来嗅了嗅我的裤脚,然后耷拉着头,又回墙角趴着。

    第二次来那狗很可能饿得绝望地走了,没在墙角。桌前坐着一老人,是道士请来看庙的。他自己去深圳的大道观做法事赚三百块一天去了。老人是湖南人,道士的老乡,年纪有六十多了。那时他正用毛笔做账:一号功德箱收5元,二号功德箱收13元,三号功德箱收17元,四号没有,茶杯碎了一个……事无巨细记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看到他,我颇感欣慰,觉得这庙终于等到对的人了,以后肯定不会这般寥落。然后,我进殿磕头。他立马走过来,站于蒲团边上。我磕一下,他也跪地磕头还礼。我磕了三回,他就跟着还了三下。立马我就感觉浑身不舒服,心里的罪恶不但没有减轻还更严重了,好歹我跪的也是蒲团啊,他一大把年纪却跪着冰冷的水泥面。我问老哥,这是什么情况。他说是那道士提议的,看看效果如何,能不能将这里带旺。我说,他怎么那么难见呢,每次我都失望而归。他回,他又去外面赚外快去了。我说,他要那么多钱干嘛。他说,他有两个孩子要养呢。我又问他,在这里舒服吗。老人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再一次来是为了核实那保安工作的真假,路过时想求些好运就进去了。那时老人走了,桌前坐着一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宽大的道袍,抽着烟,玩着手机。我从进庙到出庙中间不少于十分钟,可他愣是没看我一眼,但我观察他的神色透露出来的不是冷漠,而是羞涩。

    终于在上班后的第一次休假,我看到了那道士的庐山真面目。四十来岁,偏胖,蓄着长须,穿着道袍,打着绑腿。那时他正为找看庙的人犯愁,见到我不异于彤云密布的冬季看到一缕温暖的阳光。看我拜完仙人又拿起桌上的书翻,他就热情地招呼我过去坐坐,还拿出了茶杯茶壶。他问我,哪里人,在哪上班。我说,江西人士,现在在庙后面的工厂做保安。他说做保安有什么前途,能养家糊口么。我说我还没成家。他眼睛一亮,就跟我讲解道家的历史渊源和在历朝历代中的煊赫地位,接着又谈到占卜算命的玄术,最后又说到现在的这个庙。他说庙里每月有千把来块的进项,生活基本无忧,但主要的还是要利用时间学点东西,这个以后有用。说到这里,他又痛心疾首地提到刚走的那个男子。他说,他是真心实意要教他一些东西,可他一天到晚玩手机,从不拿书看,太让人失望了。不久我就走了,之后我就不往那边走了,只是有时看到那高展的旗帜,我会记起当初的那个承诺,心里划过一阵绞痛。

    我走了另一条路,那路是早先修高速从山中开辟出来的,跟村尾的一条废弃的大桥相连。这是一条捷径,直接连通着横岭村和我住的村落,可惜不知什么原因那高速路中途停修了,留下一排五六米高的水泥石柱和丢弃于路边的宽大水泥石板,显得非常的荒凉。那是一个临近中秋的晚上,11点下班后,原本朝村头小庙方向走的我,突然调转自行车头,往村尾走去。起初还有路灯,在一个T形路口转向后,就剩洁白的月光了。此时,荒山在月色的映照下,显现出来的绝不是朦胧美,而是陌生与诡异。我心跳砰然加速,脚步却慢了下来,但还是壮胆走了过去。爬完斜坡,就进入了那段三百来米长的坑洼山路。两边山上的树木越看越像人影,身边的虫鸣让我焦躁不安,好在半空中时不时飞过闪着灯准备降落的飞机,这时我全身紧绷的神经会松弛不少。但路上仍骑行不了,我疾步推着单车往废桥走。那桥应该是中途停修高速的一部分,长两百来米,双向四车道,有三十度左右的坡度。

    就在之前的半年多时间里,这桥上发生过两起大事件。一件是一群孩童去河里洗澡,溺亡了两个,打捞人员捞了一下午一无所获,最后在离下水点两百来米的惠州界找到。打捞上来的尸体就放在这座桥上,尸体旁边的家属哭得撕心裂肺,桥头惠深两河道的官员却在扯皮,一方说出事点在惠州,一方说出事点在深圳,尸体被水冲去了惠州。两方多次交涉谈不拢,都要对簿公堂了,最后是深圳市政府出面息事宁人了。另一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从惠州的白石抢了一人手机往这边逃,失主和几个人穷追不舍。男子被逼到这个桥上无路可走,纵身一跃跳到河里,摔得半死。几人下河将他拖到岸边,吓得跑了。他挣扎着爬上桥头,再次纵身一跃,另外半条命也不要了。

    过桥时,我不可能不想到他们,三条冤魂说不定还在附近徘徊不走,但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或许他们更怕我呢,不然那男子为何要急于离开这世界?”再说,生死本就是个整体,互为表里,就像一个巴掌的两面。走了一次,我就认准了这条路,外加买了一个小电筒,我走得胆更壮了。从此,下午两点半和晚上十一点,我过桥上下班,风雨无阻。

  “我们的工作概括起来就三点,防火,防盗,防事故。”这是陈队长天天挂在嘴上的话,也是我们每天工作的重点。

    陈队长当过兵,责任心强,但有些墨守成规。我刚入职练队列训练的时候,他给了每个队员一张纸,上面列了几条需要熟练掌握的训练内容,下次开会时每个人必须在他面前演示。我将向右转和向左转调换了一下顺序,他会不高兴;我一时紧张将第三条先于第二条演练了,他又会不高兴。总之,如果没有按照他纸上写的顺序做,或是自以为是添加内容,他就感觉不自在,皱眉头。但我还算做得好的了,不会出现什么“向左看”和起步走同手同脚的滑稽样,无怪乎每次开会结束后,同事会有“做个保安压力都这么大!”的感慨。

    陈队长三十出头了,手上虽然时常戴着一枚金戒指,却还是单身。这确实让人费解。一开始我也被蒙鼓里,还以为他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但他的生活状态又让我生疑,一个礼拜除了去公司开会都待在宿舍看电视剧和睡觉,中午吃了饭就是睡不着也要在床上滚两个小时,交际应酬基本没有,包括电话的响动都很少听到,晚上偶尔会去厂对面的小卖部打麻将,这算是他唯一的消遣,这跟我的生活基本类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升级了,预示着我下一阶段的进修方向,这样可能有人给你套戒指?不现实啊。几次开会结束前,他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时,我都想问问他戴那个戒指的用意是什么,如果只是装饰就罢了,如果还有其他用意那大可不必,因为我们大家半斤八两,没有那个必要。

    我第一次领工资那天,保安公司里的大队长开着一辆车带着财务和文员,来给各个点没有办卡的队员发工资。这天大伙都激动,可以说一个月盼星星盼月亮也就等这一天。队长自不必说,接到车马上要到的电话后,他赶忙去对面的小店买来三瓶瓶装椰汁。我们拿着工资走到一边偷着乐时,队长就将那三瓶椰汁递给车上的三人。第二次发工资的时候,队长又去店里买了三瓶椰汁,可惜那文员没来,但财务却嬉笑着说,可以带给她,队长瞬间囧了,无言了。第三次发工资时,那文员来了,我拿了工资后,她问了一句你们队长呢,这时我才想到光惦记钱了将这茬忘了,慌张地说,刚才还在边上,一眨眼就不见了。两个月后我带着队长的批条去公司办理请假手续,那文员已离职回家。本来领导的事我无权关涉,但我隐隐觉得他们之间有事,他们私下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但基于我对队长的了解,情至深处他是要掏心送肺的,这点我们也是大致相同的。

    我们所在的点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家具厂,员工百来号,大龄未婚青年不下十五个,可妙龄女孩一个没有。按那公司的要求,分三班,每班两人,一人前门,一人后门,晚上加派一个巡逻的,还有一顶班休假的,加上队长,需要九人。那家具厂我15年来过一次,装五六方的货等了一下午,等得我心慌意乱捶墙顿脚还诅咒它快点倒闭算了,直到晚上八点左右,一伙懒洋洋的工人才将刚包装好的家具搬上了车。实在想不到它还活着,更想不到我要给它守门。我守的是前门,登记进出车辆和行人,看到领导就敬礼问好,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可以说完全对得起身上的这身制服,无奈队伍鱼龙混杂,队员素质参差不齐,还是时常被投诉。一被投诉,队长就被请去办公室挨批。他一挨批,那些出于厂老板嘴里的乌七八糟的话就原原本本朝我们喷。

  “早知道,还不如多养两条狗!”

    队长搬原话敲打我们时,我的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没想到我们在他眼里狗屁不如。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真叫工人将那两条在饭堂附近游弋的狗拴在厂门两边的树干上,还叫木工为它们做了两个遮风挡雨的木房子。一见生人,那两条狗就汪汪叫,气愤的是还你来我往一个比一个叫得响叫得欢好像在竞赛,让我们好难堪。要说我们没有意见是不可能的,但敢怒不敢言,都盼望队长出下头,可他没事就待宿舍,眼不见心不烦,得过且过,真让人失望。拴狗的当天,一上早班的同事就大发肝火,嚷着要辞职。他也真说到做到,没过几天他就向队长申请辞职,理由当然不会说是被狗惹的,但队长以未做满半年不批。要走只能急辞了,不过要扣十天的工资。这当然是公司的王八规定,但我们一样敢怒不敢言。权衡利弊后,他只能申请调晚班,但上晚班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换他们上白班,那真会气得那老板去市场牵两条狗回来。最后他只能去顶班,虽然每个月仍能听到几天狗叫,但条件还是改善了不少。

    尽管我们保安恨透了那两条狗,但是工人们却羡慕死了那两条狗。厂里的伙食差极了,虽说是一荤一素一汤,但荤菜里肉片屈指可数,汤在大桶里骨头有几斤但就是不见肉,你想两条狗每天有几斤骨头吃能不幸福吗?还有,每月三十号发工资全厂放假一天伙房不供应饭食,但老板却破例给那两条狗开小灶,有时还端着自己吃的食物来给它们吃。或许他是真喜欢狗,我对他的行为错误解答了。当然,谁知道呢,领导都孤独,他的内心会向谁敞开呢?再说他也难,今天应付街道办,明天接待环保所,还有百来号的员工要吃饭,听晚班的同事说,夜里三点他房里还亮着灯呢。

    我们的工资是两千一,除去四十块的意外人身险,到手的比深圳最低工资(2040)高点。说句难以启齿的话,我比厂里打扫卫生的大妈还低四百多。这自然是我们地位低下的根本原因。所以,当保安的大多是年纪偏大、没有什么压力的人。但在我们这个点队伍却越来越年轻化,这确实有些匪夷所思。原来他们大多和我一样是走投无路时进来的,做个两三个月,身上有点钱了,就急辞走了;还有些全看心情,不想做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在这几个月中,我们这个点的人事变动很大,进出人数不下十个,搞得队长焦头烂额不说,我们这些“老员工”也遭殃,三天的假期一拖再拖。

    我进来后不久,来了两个贵州的年轻小伙子,那是真落魄,又黑又瘦,没有席子、没有被子,晚上就睡光板。挨了十天,队长带他们去了公司一人借了两百,他们倒好一回来买来一瓶白酒庆贺,一人一半当水喝,醉了就往床上一倒,班也不去上了。队长严重警告后,不仅不见效果,还变本加厉了。一晚将近十一点,去后门接班的老毕失魂落魄地跑来对我说,看后门那小子挂了!要我赶快打电话给队长。汇报了情况,我和老毕就去了后门。一进门,就看见那人躺在地上,满身酒味,身边有一大片水渍,桌上的老村长见底了。我俯身往那人鼻子上一摸,还有气。见那水渍稀奇,沾了一滴往鼻子凑,立马反胃恶心要呕——他失禁了。最后,队长、老毕、我和他同伴将他抬进了宿舍。将人抬上床后,那同伴又不放心,问队长要不要叫救护车,队长说他要向上请示一下。没等他请示,我就走了。第二天我来上班时,那人已清醒,只是房间里那股尿骚味更浓烈了。没过多久他们就调去了别处,改上十二个小时的班,偶然听到的一点消息也是关于他们上班离岗、喝酒的事。其实公司大可将他们辞掉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但公司永远不会这样做,他们只会想方设法逼你自己主动离职,这样就达到了“人走钱留”的目的。那人平时很和气,形象也不错,为什么动不动要跟酒拼命实在难以理解,或许真是一醉解千愁吧。

    那两人调离后,又来一对年轻人,一胖一瘦,年纪更轻,二十出头。那小胖子住宿舍,性格憨厚,除懒一点外,确实不错。那瘦一点的,额头上有一疤痕,右手手腕处,纹了一个小小的“忠”字。我分析得不错吧,招不到人,他们杀人犯都敢用。瘦子不住宿舍,上的是晚班。他来后面总跟着几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人,他坐保安室,那几个人就站在门口跟他说话,嘻嘻哈哈,完全不像样。几次让队长单独训话后,他就没来了,打电话也不接,算自动离职了,做了将近二十天,就拿到两身他或许早就扔掉的保安服。瘦子走了,胖子也坐不住了,心思没在工作上,时常犯错。他背地里对我说,队长太凶了,简直没把他当人看,我就劝他,队长也是为你好,要你上班时认真点。他说他不想做了,我就跟他晓以利害,千万别入了贼人的套。但他还是走了,晚瘦子二十来天。他们虽然走了,可时常还能听到他们的消息——有个住年丰的同事时常看到他们,说的都是些颇让人担心的话。说,他们一伙十来个人,无所事事,逍遥自在;说哪晚哪晚,旁边的年丰村,警察又带走了十多个偷盗自行车和电动车的年轻人……

  “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老毕不无感慨,“不是跟酒拼命,就是拿命去拼,真是好日子活腻了。”

    老毕过了年就五十五了,之前在一家上市企业做了十年,现在头发胡子白了就调到这边上晚班,但危机感依然如影随形,说不定哪一天就得卷铺盖走人,可他一个光棍汉又能去哪呢?重阳节那天我问他去了哪个亲属家过节,他坦然地说他就一个人,我才知道他是一位“资深前辈”,也顿悟他为什么比实际年龄老迈许多。可能也是这份随时被炒的压力,让他对工作比任何人都勤恳。下班前,他还会沿着厂房跑几圈。下午四五点钟,他会拿根四五米长的皮鞭,去后面的山上练——这是我亲眼所见的,那十来棵被他抽死的碗口粗细的杉树就在我上下班必经的斜坡边上。有一次闲聊,我问他“退休”了去哪里养老,他说想去昆明,那里不冷,随便一山上搭个茅棚,一天五元开支就够。我说那怎么行,不回山东老家啦。他说不回了,哪里黄土不埋人。但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们家乡地皮贵不贵,如果可以的话,买一两间泥房就在那里终老。我说,老毕你怎么不早说,现在我们家乡驿前镇正在大开发,地皮水涨船高,你收住那颗心吧。

    此言非虚,这些消息是来厂里提货的镇上司机和物流老板带来的,他们说源源不断的工程队正赶往驿前,大小十几个项目加班加点地展开着,预计不久的将来,驿前将是县里的一张响当当硬邦邦的名片。当然,他们的重点不是来给我讲这些的,也不是来慰问我这个和他们一样在丹竹头跑车三年多的老司机,他们是来看我笑话的,急想知道我为何沦落至此。我说货车的证件不齐让交警没收了,经人介绍,来这个厂休息休息。他们表面哦哦哦地回应,心里恐怕早已乐开了花,“在丹竹头时,你不是挺孤傲的嘛,对人爱答不理的,原来是个好吃懒做的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在丹竹头时,我们确实没有多少交集,至多是碰面打声招呼,或点下头。问题当然在我,我不合群,晚上呆房间从不进他们的圈子,货也选择性地拉,无意中还得罪了不少镇老板。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要这样,但就是这样做了。如果非要找个原因,那只能说我根本就不想开车,但我又不知道去干嘛,心里抵触着,自己压抑,还波及了旁人。

    直到进了丹竹头金鹏物流园A区11栋,这种状况才有所好转。在这里,我遇到了她,算是找到了一根精神支柱。她是一家物流公司的文员。我很喜欢她,但是不敢表白。我太过普通,家境又差,生性自卑,始终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了一等,甚至说出自己名字时,还有种羞耻感。除了去她公司卸货时有些工作交接方面的沟通外,我们私下没有任何交流,对她的个人情况知之甚少。但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好感却与日俱增,对她的爱意深入骨髓,看到她还常常有种揉心的痛感。终于有一天,看到货台上她那孤单落寞的身影时,我鼓足勇气,晚上给她发了一个信息。她回了,问我是谁?我没法回答,自己也像泄气的皮球,软塌塌了。我又开始了蛰伏,积蓄能量,为下次献祭做准备。爱一个人好难!感情这东西歹毒得很,杀人于无形,杀人不偿命!多少个夜晚我深陷爱的煎熬而难眠,多少个清晨我拖着疲倦的身躯投入辛苦的工作。我想放弃这段毫无意义的虐恋,可又说服不了自己。情人节来了,我觉得有必要给她做点什么,却又没有胆量当面向她表达承诺,只能偷摸着给她送花。或许,我只是想让她感受到节日的欢喜跟幸福,而不在乎自己所扮演的身份与角色。这让我想到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面的卡西莫多,对爱斯美拉达的畸形爱恋。相比相爱,我更享受在爱,会爱,能爱。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了三年,我们的故事以她留在家里待嫁而结束。而我于今年年初,开着货车,拉上所有行李,逃离了丹竹头,躲到这边的深惠交界处,开始了闭门造车。

    过去的三年,真像一场梦。而出了那个梦,我又进了这个梦。这个梦更磨人,更艰难。毕竟,那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一样的人类感情;而我现在追逐的文学理想,除了水深高远,就是虚无缥缈,还得处处受委屈,饱受世情冷暖。

    不久,父亲也知道我在外面不务正业了,问罪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自然他也承受了巨大压力。在镇上,他名声本就不好,我这么一搞,无异于给他伤口撒盐,他痛苦绝望又无奈。夜深人静时,我也常常反思,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幅田地?这样的坚持有无必要?但我除了咬牙坚持,也没有别的路了,有我也将它们早斩断了。

    最后,以黄家驹的《再见理想》做结吧。希望在凄楚的曲调中,回味凄楚的人生,仍坚守那美好的理想。

      独坐在路边街角  冷风吹醒 

      默默地伴着我的孤影

      只想将吉他紧抱  诉出辛酸 

      就在这刻想起往日理想

      心中一股冲劲勇闯 

      抛开那现实没有顾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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