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是藉秋风
依沙溪河而建的三明市区,被两边延绵的山严格地包围起来,呈狭长形状分布。我置身其中,时间已有三年,然而弹指并非一挥间,所见景致好似大观园装进了刘姥姥的脑中,需待时日加以慢慢消化。略作小文对这些景致做一标记,以待来日“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
我所写之“梅岭路”,与沙溪河平行,与其他几条主干道相比,低调的几乎让人忘了它的存在,然而它却倔强地贯穿了三明市区全部的核心地带。当地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条市区的“快速通道”,因为红绿灯数量极少,汽车经常拐到这条路上来赶路。这也是我上下班所走之路,对于这样一条静谧、祥和、智慧、谦虚的路,抬腿来走,是我的福气;提笔来写,更是我的荣幸。
作文以纪念所见之景的习惯古已有之。以《古文观止》为例,此书中出现的第一个景,便是首篇《郑伯克段于鄢》中的“鄢”;第一篇以景作为标题的是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的《长门赋》;第一篇真正写景的文章则是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魏晋风骨跃然纸上。此后著名的写景文章有如《桃花源记》、《滕王阁序》、《岳阳楼记》、《醉翁亭记》、《石钟山记》等。
古人写景“寓情于景”,借景抒情,表达各种各样的感情,正所谓:哀时看山山亦哀,乐时观水水则乐。与此相反,曹魏时期的著名思想家嵇康提出“声无哀乐论”,同样的道理,可以说:景无哀乐论。
我认为:以景色来触发人类的哲学思索是景色存在的最大价值,而表达情感只是捎带。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有言:“没有哲学,思想便模糊不清;哲学的任务是使思想清晰,赋予思想鲜明的边界”。很遗憾,维特根斯坦还有一句话:“凡是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是不能说的,必须保持沉默”。按照这么严格的标准,其实对于大自然,我们真的说不了几句话。
但是,我还是想聊一聊梅岭路。
最惬意的事情之一便是上下班走在梅岭路上。初见“梅岭路”,便想到了陈毅当年在危难之际所作的《梅岭三章》,然而将军之“梅岭”非此“梅岭”。又忆起道教净明派的发源地“梅岭”,最初因为西汉的梅福修道而得名,汉代的班固在《汉书》中专门为其立传。然而梅福之“梅岭”也非此“梅岭”。
此“梅岭”是我之“梅岭”。
从小区出来往上山的方向走,不出几步,便看到了“梅岭路”的标志,树阴蔽日,非入其中不能探其究竟。
穿过斑马线便踏上了“梅岭路”。
原本没有觉察到的呼吸,此刻觉醒起来。“澳洲牛肉馆”从旁边闪过,标志着梅岭路之旅的开始,安宁祥和使这里别有一番洞天,与东新四路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走上这条路,才发现:原来双脚是一步一步走在路上的,可以感觉到脚底板被大地托住的力。进入梅岭路,才知道这里是七贤的竹林,陶渊明的南山、白居易的小火炉,在一呼一吸之间,感觉这感觉。
路过的夜宵店、文具店、水果店恍若在梦中,一一掠过,对面偶尔迎面而来的行人好似另外一个我,匆匆而去。眼前所见之物是客观世界在大脑中的重构,那重构前的世界到底是什么?面对如此神圣的问题,我只想引用孔子说的一句话:“朝闻道,夕可死”。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双脚在地面上踏实的移动,原子内部巨大的空旷使人觉得寂寥和担心,但是巨大的库伦排斥使得物质实体各自占据独立的空间,没有一点点侵犯,这使得我坚定不移的行走在路上。
两边的景致在往后移动,耳边的风呼呼的刮过,内心不仅产生了疑问:时间在流逝吗?真的有“时间”这种东西?热力学第二定律在这一刻占领了大脑,时间之箭是何物?人类真是一种能产生幻觉,并且自圆其说的生物。人们创造了各种定律,发现了各种相互作用,还要试图统一在一起。然而,在每次人们自以为“统一”了大自然之后,一些不守规矩的“现象”便冒了出来,人们的美梦被一次次的击碎。空间的理解已经让人类捉襟见肘了,对时间的探索简直是对人类智商最严峻考验。
在呼吸之间来到了一家没有名字的水果店。
确切地说几乎是一家香蕉专卖店,剥落的墙壁,内部类似窑洞风格的建筑,使得我想到了鲁班手上的老茧。这些东西能见证时间的流逝吗?不能。所谓的见证只不过是有经验的人们的一种想象。
孔子也曾感叹时间的流逝。到了现代,一个名叫国风的诗人在其诗作《岁月》里写道:“我寻找着,不停的寻找着,在老树的枯枝间,在磨损的石阶上,在剥落的断壁里,在发黄的相册中,执着的寻找着,可我怎么就找不着你呢,逝去的岁月,你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同样,今天走在梅岭路上,时间在流逝吗?我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
突然,一阵狗的叫声使我从时间的迷雾中出来了,声音是从前面一家小餐馆门口发出来的。试想一下,我不在的时候,狗叫声是否存在?当然不存在。准确地说,我不在的时候存在的只是空气的震动,而不是那种被称为“狗叫声”的东西。我的存在是狗叫声存在的必备条件,而我的存在却是被笛卡尔成为“我思”的结果。
这家餐馆名叫“亚风时酒楼”。毫无疑问,如果知道了它的存在,就知道了万物的存在。
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描述欧阳锋在黄蓉的引导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连问“我是谁”,然后就疯了。对于全世界的智者而言,存在是个大问题。世界真正存在吗?我真正存在吗?佛家说五蕴皆空,这个答案令人沮丧。
道家给出的答案也极其的模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道、一、二、三、万物到底是什么东西,没说,自己去想,自圆其说就好。
儒家干脆对此事避而不谈,只谈实际的、修身的,至于此身是什么,从哪里来的,敬而远之。所以,近代科学不可能发生在东方,而是诞生在说了一句“地球绕太阳运行”就要被烧死的西方世界。
“我”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哲学家洛克对于“我”的同一性进行了讨论。洛克说意识总是伴随着思考,因此是意识让每一个成为他所称为的“自己”,并且区别于其他的事物。哲学家休谟也说没有知觉,我无论何时都不能理解我自己。一个人从幼年、青年、中年到老年,之所以自身能保持同一性,根本原因在于“自我意识”。
一个问题袭击了我的脑袋:世界上为什么存在万物,而非一无所有?
如果世界一无所有,就是说连“规律”也没有。既然没有规律,那么一切皆有可能。这与世界“世界一无所有”相矛盾,所以,世界必然存在万物。
但是具体到每一个物体的存在,从最根本上如何理解呢?一句话,存在即是被感知。存在一种气味,意思是说它被闻到了;存在一种声音,意思是说它被听到了。
有一些人说,虽然没有听到狗叫,但是狗叫人是会听到的,这是经验主义。其实大多数人都是习惯的奴隶,而不是理性动物。休谟有言:“我们的内心活动,其实就是一系列的自然本能,它不进行任何推理”。
对于两个对象间的频繁关联,例如热与火焰,重量与坚固性,颜色与温度等等,我们会完全出于习惯地期望其中的一个对象出现会使另外一个出现。对于一个对狗叫声非常熟悉的人来说,即使没有听到,他也会习惯性地认为狗叫声存在。但是,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听到过狗叫声的人来说,只有在他第一次听到之后,才会确信狗叫声的存在。
不仅是个体和个人,就连时代也要体现自己的“存在”。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对人类宣示自己的存在方式的变迁做了高度凝练地概括。从远古的图腾,原始的歌舞,到先秦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到楚汉的浪漫主义,魏晋风骨,再到盛唐的杜诗、颜字、韩文,最后到宋元的山水意境和明清的小说,不同的时代都以不同的方式显示了不同的时代存在特征。
非常安静的往前走,到了东新三路的十字路口,抽出一部分思绪躲避来往的车辆,我顺利地穿越了斑马线。
前方的水果店门前整齐的摆放了紫色的葡萄,我仿佛闻到了葡萄的香味,问了价格,摘了一颗塞进嘴里品尝,酸甜的感觉立刻入侵了整个大脑,我没有办法告诉别人这种“酸甜”是什么感觉,除非某人也尝一下,或者凭着之前吃过葡萄的记忆回忆一下那个感觉,人与人之间的确有无法逾越的鸿沟。不仅如此,人与世界之间也有无法逾越的鸿沟,真正的世界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
比如,当宏观的世界血流成河的时候,原子分子的世界却安然无事。当原子分子世界发生一丁点变化的时候,宏观世界早已灰飞烟灭,但是原子核的世界依然风平浪尽。“喜怒哀乐”在某个时间段可以主导整个人,但是对于原子分子来说却是无稽之谈。或许,原子分子也有可以比拟的属性,但我们人类永远没有办法去想象。
难道我们不应该敬畏自然吗?这跟有神论与无神论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紫荆的花香,耳边呼呼的风声,对眼前这一切的思考,使得我自己确定自己的存在。
终于,我走到了三明广播电视大学的门口。
瞥见“大学”二字,我想到了大学的诞生地我国战国时代的“稷下学宫”和几乎同时代的古希腊的“柏拉图学院”,智慧的激荡,用最尖锐的智慧向世间最深的奥秘发起冲击,以致有人说“西方后来的哲学本质上只不过是对柏拉图哲学的注解”。
脚步并没有停下来,前方的路少许有些颠簸和破损,无意中将一个褐色的小石块踢了出去,脚趾感觉有点疼痛,石头以这种方式闯入了我的世界,哲学家贝克莱当年也遇到了类似的情景。
石头的褐色映入我的眼帘,脚趾的疼痛,碰撞时发出的声响以340米每秒的速度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这一切宣布了石头的“存在”。想到或许它是几亿年前形成的,不由得肃然起敬,试想当年,我不仅没有从树上下来,甚至连树都没有上去。几亿年的历史瞬间被建立起来,我们只能感觉我们所能感觉的,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
近代以来,通过间接又间接的方式,暗物质和暗能量宣示了他们的存在,最可怕的是,故事远远未结束。量子世界的故事其实我们还是一片空白,我们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在“使用”,但从未真正理解。
市质量技术监督局就在前方,距离工作单位越来越近了。
一个不经意的念头,我又觉察到了呼吸。
这是神圣的时刻,我来到了“府中大厦”的门口。
呼吸仍然在觉察中进行,当年佛陀教他的儿子罗睺罗修学的安那般那,安那是出息,般那是入息,安那般那就是一呼一吸。在一呼一吸之间,明心见性,体悟人作为个体的存在,体悟人与天地万物的同一性,体悟人与天地万物相互融合,把这个生命改变过来,而不是糊里糊涂的行尸走肉。
道家关于此有两个经典的论述,第一便是《道德经》五十七章有言:“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这句话的意思是:聪明的智者不多说话,而到处说长论短的人就不是聪明的智者。塞堵住嗜欲的孔窍,关闭住嗜欲的门径。不露锋芒,消解纷争,挫去人们的锋芒,解脱他们的纷争,收敛他们的光耀,混同他们的尘世,这就是深奥的玄同。这是道家提出的达到“天人合一”的路径。
道家另外的一位代表人物庄子有《齐物论》,庄周梦蝶的故事即出于其中。庄子认为一切事物归根到底都是相同的,没有差别,万物“同一”,没有区别。
儒家在《周易·文言传》中有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儒释道三家都强调不能孤立的看待问题,万物相连,万物一体,而做到这一点,对于“心”的修炼,至关重要。
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表达了“心外无物”、“知行合一”、“致良知”等观点,这不仅在明朝动荡的乱世中是一剂良药,在任何时代都有其重要的借鉴价值。
终于来到了东新二路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这也是“我的梅岭路”的路口,此时,呼吸的感觉被淹没在无穷的外部世界中。
过了十字路口的斑马线,时间是下午15:05。上班时间到了。
一条路、一呼一吸,一个世界,感谢梅岭路所赐之礼物。
正所谓:
梅岭路上独登台,
紫荆树下明镜在。
一石激起龙场悟,
道生世间滚滚来!
———且待下回分解———
在下非是藉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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