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价值
按:当年初次发布本文时,有一位网友说:认识文中的字,不懂文中的话。当时我曾向她表示抱歉。十一年过去了,我自己又重新读了一遍,除了些许文字调整之外,基本保持原样,因为我的想法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果发生同样的情形,我只能依旧表示抱歉。
曾有一部外国电影,片名已经不记得了,内容是说一位医生发明了一种治疗方法(或者药物),可以令智障者发挥出超常的智慧。他的试验很成功,某个年轻的病人因此而成为了“思想超人”。但是,这发明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在治愈智障的同时,极有可能(即几乎就是肯定)要大大缩短病人的寿命,他将很快地死去。但这个事实,并没有出现在那位医生的专题论文中;而他对此的应对方案,就是试图让那位已经康复从而拥有超智慧的(前)病人参与(或者说主持)进一步的研究,从而弥补掉这个缺陷。记得在医生向病人说出这一切,并且努力说服(或者不如说是指出)后者必须自己拯救自己的生命时,那年轻人正埋头于大堆的哲学经典著作。这里有一段对白很有意思,年轻人问医生:你认为自己比康德、黑格尔(这样的人)更聪明吗?医生说:是的,我不如他们聪明……
这回答也许颇值得我们诧异一下,因为我们并不难于想象,至少在我们身边很多人看来,康德、黑格尔(这样的人)是不能与这样的一位医生相提并论的,后者可以治愈智障,即便这种治疗是有缺陷的,但他毕竟是有所建树的科学家;而那些据(他自己)说比他更聪明的人,除了写出几部不大有人看得懂的书之外,还能干些什么呢?或者也可以这样说,这种谁更聪明的比较,本身就是缺乏价值的,有些人或者说起来很聪明,但毫无用处,其他据说不如他们聪明的人,却能做出这样、那样的实在的成绩。因此,在这里不妨说,很多人都比那医生来得聪明,因为他们知道那医生实际上比那些著名的聪明人聪明得多,而他自己却不知道。
但是,这里却明显有一个更大且更真实的问题:对于具有真实智慧的人来说,到底什么才算是真正的聪明?——那由智障转变成为超级智慧的年轻人着迷于哲学,显然只是(由于)电影编导的设定;而这种设定本身,多少也反映出这电影(及其编导)所在的文化的自身规定,即这种文化对于聪明、智慧之类的某种观点。当然,指出这一点并不算是什么观点论证,因为这依然只是现象层面的东西罢了。
我们或者可以假设,那个智障病人在被治愈之前,有那么很短的时间——比如个把小时——获得了常人的智力,这时我们让他自己来选择,究竟是回复并保持智障状态,还是(冒险)接受治疗,寄望于自己因此而获得智慧来尽可能延长自己的生命。我们大家也都可以用(并非智障的)自己来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但是某种治疗可以让我们继续活着,代价则是我们将因此变成真正的傻子,希望在我们有生之年,可以出现某种医术让我们恢复智力。当然,这种反向的设想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其着重的问题,就是智力对于我们(作为人类)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我没有人的智力,那我是否还能继续作为一个人而活着呢?——这与别人是否依然把我当人看待无关。
现在我们要审视一下那位医生的想法。——他没有把自己研究成果中的缺陷如实写入他的论文,同样,他事先也没有把它告知病人的监护人,这些显然都是很不应当的。但我们无意纠缠于这种外在的情状。——他不仅能够恢复病人的智力,而且那将是一种超高的智力,因此他便设想病人有可能自己研究出一种维持自己生命的方法。对此他所真正需要承担的责任,就在于他不知道这种“超高智力”究竟有多“高”。因为这个“超高”就像我们通常所用的各种概念、范畴一样,都只是一些相对的东西;而在这里,与之相对的生命却是绝对的。相对的东西只有与绝对相关联才能获得意义。而现在这个相对的超高智力与那绝对的生命延续,至少在那医生这里是彼此分离的;他需要由他的病人来尝试实现这个关联。而他隐瞒某些事实地实施治疗的行为,实际上就是把病人直接放到了一条被堵死的“单行道”上:你要么给自己开一条路,要么就此止步。
由此我们能够联想到些什么呢?不是吗?那病人的处境不就像我们人类自己吗?时下我们已经可以接受这样一种说法:人类自身就是目的。但是我们似乎很少追问:人类究竟是谁的目的?对此,我们并不需要什么直接的回答,从各人的各种严肃陈述中,完全可以更真实地表述出对此的观点和态度。例如,上帝、自然和人类,在最常见的陈述中都是被截然分开的,比方说人与自然要和谐相处,又如据说上帝经常会讥笑人类的若有所思,等等。而对于什么叫做和谐,我们并不很清楚,似乎也不需要太清楚;上帝为什么那么喜欢把人类放到自己的对立面上去,以便作为自己随时讥笑的对象,而不是把人类看作自己的杰作而更多表现出关爱和鼓励,我们不太知道,似乎也不太想知道。——总之,说出这样的空话诚然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把这些话的空洞填满,也就是说出其中的道理。而实际上,如果认识到这种填满对于有效陈述来说是绝对必要的,多半这些话就根本不会存在了。
那医生颇显泄气的回答,恰恰表现出他很聪明,因为他知道并愿意承认自己不如那些先哲们更聪明。而事实就是,他所做出的事情,在先哲那里早就被陈述得清清楚楚了。说人类自身就是目的,当然首先就是说人类是人类的目的,但问题是:谁规定人类是人类的目的?如果这规定仅仅出自于持有单纯的自我同一的人类,那么人类与上帝、与自然,就诚然是截然分开的了。因此在于任何其他的“类”来说,它们自身也是自身的目的;而这种目的上的分离与对立就是绝对的。——因此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就是相对的;上帝对人的讥笑就是绝对的。——这便是仅仅以自我为自我的通常的所谓健康意识。
而实际上,人类之为人类的目的之所以可以成立,只是因为人类不仅仅只是人类的目的,而是在无限意义上的绝对目的。对于这唯一的无限,无论是冠以自然还是上帝,都只有这一个目的;人类正是这个目的的实现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真正的理性则决定了人类就是这个绝对目的的最高形式,因为在理性之外再没有什么方式可以表现这个目的了。因此,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就是绝对的,否则人类就将消亡,自然进程就将倒退;上帝对人类的讥笑就是相对的,其本意更应当被看作是对人类理性的鼓励。
回到那电影里,那身处超高智慧与时日无多之境地中的年轻人,如果真的读懂了他所钟爱的哲学,他便很应当了解到自己刚好就是对人类之为目的的典型诠释;在他这个个人身上,那医生做了一件似乎是只有上帝才会做的事情,他让他的病人思想,却因此而拿走了他的寿算,(可称作直接目的的就是)让他运用自己的思想去拿回他所失去的。——这个失去,对于一个有智慧的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失去,而就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东西,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失去,只有赢得;而真正所要赢得的也不仅仅是活着,而是思想地活着,因为对智慧者来说,没有思想就没有存活,也就没有什么目的可言了。——为此,那年轻人拼命地工作,但是很遗憾,他得出的研究结果是否定的(,好像不是“我不能”,而是“根本不可能”)……这便是影片的结局…… 作为一个观众,对此我们可以各作己想,不过作为一个活着的人,我们却不能停留在一部电影的感性情节中,真正值得为之停留的,就只是思想,因为唯有思想才是人之为目的的理由。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那电影并没有(强加)给我们什么结局,它只是提出了一个属于思想本身的问题,它的价值也就等同于思想的价值。——这价值在不同的个人或者很不相同,而这也许恰好就是个人及其价值之不同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