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企业位于南溪乡街道旁,美其名曰“街道”,其实就是一条大约两百米长的马路,不过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有铁厂、小卖部,邮政局,信用社,供销社,酒厂等都很齐全,更有趣的是在公社办事处里面的院子里,下七八步石梯,还藏着一家能坐几百人的礼堂。一些重大会议或文艺活动就在礼堂举行,有时全社学生还会在礼堂内看一场具有教育意义的电影。因此,这个四合院里常常十分热闹。
南溪乡离县城很近,搭坐班车二十分钟左右就能进城,当时人们都到县城赶集,没有把这里当一个街道看。因此它被人们遗弃在一角落,后来干脆将之划为朗池镇,就再没“南溪乡”这个称呼了,它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这里没有产生过动人的神话故事,更没什么出色的传统文化。翻开营山县志,没有它的一笔印记。与其他乡镇相比,它虽然离县城很近但又属于县城直属管辖区最远的地方了,所以当地之人淳朴敦厚,思想也极为守旧落后。
至于“南溪”名字的由来,我估计,就是街道中有座桥,桥下是一条小溪,溪水向南流去,大概就是“南溪”得名的由来,后来大家干脆简单通俗地称之为“南桥”。就像村子里的女孩子,刚生下来,父母看见了燕子就取名为“燕”,看见太阳就取名为“阳”一样,随便取个名就应付了。
不过,在这条街道上,桥成了唯一的一道景观。桥与公路齐宽,是一大块整石板搭成的,右边全是光秃秃的田坎,只有一棵中等个子的黄桷树,这棵黄桷树老得弯了脊背,斜着身子站在桥边,却占尽桥右边所有风光。左边沿河茂林修竹,树林深处有学校,白天读书郎朗,像缕缕荷香飘过。
春天到了,孩子们背着书包带着米从桥边吐着苞的黄桷树下走过,然后穿过桥左边的茂林青竹,高高兴兴去学校。中午孩子们还未放学,伙食团便飘出香香的米饭味道,家远一点的学生都带着米在学校伙食团蒸饭吃。放学后,桥左边的小河边,树荫下,竹林里,站满了端着铁盅吃饭的学生,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站在一起,有的还从家里带来榨菜,大家分着吃。吃完后用小河里的水洗铁盅,把河里的细沙当洗碗布,将里面磨得干干净净。
所幸我的工作室就在桥右边的黄桷树旁,也就是南溪最“繁华富丽”的位置上,每当看着怡人的景致,便情不自禁爽心开怀。有时在工作室埋头太久,中午便出来看看学生吃饭洗碗的场面,自有一番乐趣。
这时的竹编,由企业领导跟我商定,厂长认为前一把《飞鹤仕女》深得人心,既然已卖,那么就再编一把同样的《飞鹤仕女》,以再接再厉。再编一把同样的,完全轻车熟路,因此那段时间很轻松。
这企业里还有其他一些具有特长的人员,比如编席、编花篮、草帽等编织品,其他人都挤在一个房间工作,但我这一项需要清净,便单独拥有了一间工作室。这里对工人没有作息时间的约束,但大家每天自觉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清晨,我早早地来到工作室开始一天的工作。黄昏,看了当天的进度,总结了当天的收获,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我家离公社大概有五里路,来回既可走平地上一条接一条的田埂路,也可全走山路。如在晴天,住在山下的人便能看见光秃秃的山顶上有那么一个人,行走在西沉夕阳的余晖中,头顶着月牙,唱出饱含深情的歌: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在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我耐心地等待哟
我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
岁月就这样在美好的时光中悄悄流走。不知是我虚情假意的歌声还是什么原因,真有姑娘看上我了。
在我工作室,平常总会有三三两两的人来观看,其中教师居多。他们一边欣赏一边“啧啧”地惊叹,有两位年轻女教师课前课后都喜欢来我工作室看竹编,她们一个叫李琼(化名),另一个叫张敏(化名)。李琼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扎着麻花辫,但沉默寡言,抑郁寡欢。张敏身材高挑,脸轮廓明显,皮肤黝黑,留着学生头,性格开朗,说话时嗓门较高语速极快,当说到悲愤时她的嘴里像连续射出去的箭,开心处又如吐出无数花朵,在满屋子里慢慢旋转。
我一般不多言,抓紧时间干自己的事,因此她们二人就在一旁谈论着,谈文学、谈艺术、谈工作,有时还谈论点是非。主人不搭理,客人也就感觉无趣,李琼默默地来,然后坐着,眼中流露忧郁,然后又默默地离开。我也不便多问,毕竟人家的私事。后来,她就再没来过。
不过张敏还是一如既往地来谈天说地。以致旁人看到我们时都流露出怪怪的目光,甚至企业里的小全还直接问我:“你和那教师耍朋友了哟?别个(指那姑娘)是吃国家粮的哟,你娃子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哟?哪门(怎么)我没得这福气嘛?”
马大叔还认真地对说:“难得哟,你要把机会抓到起!”嘿,这些人真是可笑,他们确实误会了,姑娘只是来看竹编,哪有这种想法?
没想到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天,张敏来找我,说帮我找来一本素描,放在我桌上转身就跑出去了。翻书一看,里面竟有一封信,一共十页。就像记日记一样,写对我的认识,怎么一点一点对我产生好感……
手里拿着这封沉甸甸的信,我茫然不知所措。纷乱的思绪让我无法静心编织。我站在门边,看着黄桷树的叶子无声地飘然而下,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呆呆地斜站桥边,像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它脚下,瘦成一条线的溪水在软软的沙床上缓缓地向南流去。
仔细想来,这件事来得并不突然,稍微心细的人都能看出她眼神中流露的情谊。而我专心干自己的活,对于情感问题未考虑过,即使考虑,也不会考虑到张老师,因为我有强烈的自知之明,那就是像小全子说的那样,她是一位有文化并拿国家工资的教师,而我则是一个家里只有两间草房,里面空空如也的农民。虽然两位哥哥时常会给我们寄一些粮票、衣服,外地人看到我手中的粮票和体面的衣服感觉似乎很风光,但不知道我家实际情况。作为男人,连家都养不起,还谈什么个人问题?
张老师如此欣赏我,是我的福气,如果娶了她,那我将是众多人羡慕的对象,一个农民,能娶到教师,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但从情感上看,她又不属于我喜欢的类型,对她产生不了爱的涟漪,也就是说,我将既给不了她物质上的宽裕,也给不了她爱情上的幸福。
第一次对爱情婚姻陷入沉思,那年我22岁,全身心的热情都投入到竹编之中,我发现自己对竹编的爱好远远超过了婚姻,还未打算谈及个人问题,于是想果断拒绝,将信夹在素描画中一起还给了张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知道我们之间永远划上了一个句号,我心里慢慢开始沉重起来,像夜幕一样由灰色变成黑色,最后被黑色重重包围,箍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心里明白,那是一个好女子,因此反复地问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但是很快听见有个声音在说:“你的选择是对的,不是每一个好女子都适合你。”是的,张敏是不适合我的。也许适合我的那个女子现在正走在某个村子的开满野花的路上,担着满满的一担水,担子里的水调皮地跳出来,滴落在路上,洒在野花上,风拂过她的长发,抹去她脸上的汗水,她快速地担回家后,还要去割猪草,把牛赶进圈,小鸡捉进鸡窝,然后去村头寻找刚跑出去的小猪:“啰……啰……啰……!”
没想来第二天张敏又来了,在她脸上,我看不到一丝异样的神色。她一如既往地来看看我竹编的进度,谈谈图案,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仿佛充满着憧憬,构建着她的“蓝图”,就像一只小鸟一样“喳喳喳”地讲过不停,活像邻居家的小妹,而我却心不在焉地听着。
这时,黄昏已拉下帷幕,门外马路上人潮涌动,千百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涌进屋子,孩子们放学了,他们斜跨在身上的书包是一个黄绿色的很结实的帆布袋,有的学生将之做成背包,书包放在面前,带子从后背围过来,然后将面前的包从头上经过,抛在后背上,就像车从山谷开向山顶,再从山顶滑向对面的半山腰上。不过书包是稳稳地挂在孩子们的后背上了。
有的孩子看见他的老师坐在我工作室,便向他老师挤眉弄眼,或在门边偷偷看两眼,便笑着跑开,总之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张敏竟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脸上带着红晕,且透露着微微的羞涩与幸福。而我心里就像乱麻一样顺不了,心里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该怎么给她说清楚?”我想她应该是理解错了,我只是把书信还给她,自以为这就表明了态度,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没有表明呀,让她误以为我默默接受了。
我说:“张老师,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我径直来到小溪边,在窄窄的田埂上慢慢地挪动步子,她茫然地跟在后面,一阵静默,只听见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溪里没有一根水草,光秃秃全是细沙,偶尔冒出一两颗薄小的螺壳。
我鼓足勇气说:“张老师,我们两个不合适。”
我不敢看她,逃避着她的表情,“你是教师,可以找到更好的归宿,我什么也没有。”
这时,我听见了她的声音:“那你说,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好感?”
我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呜咽着:“我晓得了,你是没有看起我,那就算我作践自己了。”
她强忍着泪水,望望天空,一片枯黄的黄桷树叶飘落在她肩上,她转身离去,那片叶子被远远地丢弃在她身后。我拾起那片叶子,枯黄,叶片还留着被虫子咬过的痕迹,像做过的一个残破的不完整的梦。
现实就像这片不完整的树叶,不一定什么事都要弄得明明白白,有的心情只能埋藏在心底,不能完全表露,有的事情不能解释,越解释越复杂。
沉默,也许是最好的诠释。
即使张敏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我知道她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对于女孩子来说,年轻时的爱都是单纯而美好,甚至迷茫,而我,则是她在迷途之中,错以为的一条光明大道,那条路前面荆棘丛生,一旦选上若不知掉头,那么当她将来面对众多现实时,痛苦的将是一家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