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望的是你，陪我看细水长流的是他。
2017年10月15日 星期日 雨
1.子兮子兮
几天的萧瑟秋雨，这天着实得冷了起来。看窗外，又是阴雨连绵，间歇着听得见风的低吟。
我穿着件薄薄衣衫，整理着餐桌。厨房里的窗户开了条缝儿，有风吹进来，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素素，这几天开始冷了，要记得添加衣服。你总是不会照顾自己。”子修在身后，轻轻揽着我的腰，为我披了件羊绒衫，将垂落在我额前的碎发撩拨在耳后。
“对不起素素，今周末，我还得出差，不能陪你，下周回来我带你好好过周末。”子修在身后将我深拥。
窗外秋风呼啸，窗内温暖如春风。子修轻轻地放开我，轻轻地关门离去，留我一人在这温暖的小窝里，等候他的归来。
我继续整理着餐桌上的鲜花，给每个房间瓶里的鲜花换了清水，剪切了烂掉的根部，用心侍弄花草，它们可以继续清澈芬芳。
我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点一柱沉香，泡一壶陈香的普洱，抽出身边一堆书里的一本，随意翻开。哦这本书，《三毛文集》，很久没翻过了，还是大学里买的。记得买回来之后，宿舍里的女生轮流借阅，每个女生都喜欢三毛，各自在三毛的故事里，不知梦见了多少落花。
书的确是有些旧了，四边都泛着黄，翻开，有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有一个书签。书签上写着几行字，好看的小楷，是《诗经》里的话：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签名是韩枫。
不禁微笑，这是多久的事了，却恍惚昨日。此刻，桌上的沉香清甜幽然，壶里的茶温润悠长。窗外的秋雨更甚了。
2.如此良人何
也是深秋。午后气温骤降，我坐在教室靠窗的阳光里，还是觉得冷，在临摹欧楷，大一期末的考试作业。从小就没有好好写过大字，这大学第一年竟有大字课，每天要求写一开纸一张，描的，临的，写的都算，考试时候递交一张自己最满意的那张。
我那字没法看，自小画画和大字课都很糟糕，认定自己肯定是，没有画画天赋和写字天份的人。在初中和高中时代，无比羡慕那些写字好的人。记得我会时常以各种理由借阅别人的笔记，就是看看谁的字好。一旦我喜欢这个同学的字，我会千方百计的坐到这位同学附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不知怎的心里有个情结，这个人字写得不好，五官怎么好看都会打个折扣。所以一直没遇见一个人，字好看，样子也好看。
彼时，天气冷，是自习课，教室里没几个人，我的手愈发伸展不开，僵硬得很。一横一划颤抖着，没了中锋，虫子爬似的。我不耐烦地把笔扔在纸上，墨汁浸染宣纸，像在嘲讽我的笨拙。
“同学，你在临欧阳询?你们还有这大字的作业？”一温暖男声，声声入耳。我抬头，一看就不是大一青涩的样子，手里抱着几本画册，点了点头，说：“我看我是没写字天份的，这门课等不及格了。”
“也不尽然，各有各的天份，也需要勤于练习。”他的话跟老师的说教没什么分别，但一个字一个字怎么那么入耳，多希望他能多说教我一会儿。
谢天谢地，他不请自来地坐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摊开宣纸，拿起毛笔，浸墨，一按一提，转折撇捺，我的天哪，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刚才被我污染的那张宣纸的一侧，气宇轩昂的四个字：淡泊明志。
“这是虞世南的字。从小我爷爷教的，唐楷我都临过。不写就挨打。”这位同学的字美得令我窒息。习字课上，老师讲过书法史，知道虞世南，但身边还没有谁写过他的字。大多都是临摹欧阳询和颜真卿的字。而我是只知道个名字，谁的字体也不会写。
“你是哪个系的，在这个教书楼上课？”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我花痴一样地问。
“楼上405教室，外文系，大二，韩枫。”他毫无保留地给出所有信息，就不怕以后我会骚扰？还是他都被骚扰多了，也不在乎我这一个。那时我竟不知羞耻地窃喜，同时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前几天老师刚刚循循善诱地讲解过，此刻都是耳旁风，只是念叨着“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你在说什么？”韩枫又端正地在纸上留下墨宝“宁静致远”。这回我看出来是颜体。
“没，没说啥，我就想，你一个外文系的把书法写这么好，还让不让我这个中文系的活了？简直没天理。”我的意思是你写个外文我看看。
君心知我意呀，他放下毛笔，拿起桌子上的钢笔，龙飞凤舞了一行英文，“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是《双城记》里的句子“这是一个最美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糟糕的时代”。
对于英文书写我更是一窍不通了，但好看不好看还是看得出来的。这位韩枫同学的英文也能写这么漂亮？生平第一次膜拜一个大活人的字，如此得好看。况且他这个人也好看。
3.月色撩人
秋深，天色很快暗下来。这位韩枫同学给我又讲了很多书法史上的故事，以及各个书体的特征和临摹要领。一直在想那个傍晚至晚上，我有那么好看么？竟引得如此迷人的他对我说了那么多话，还是恰逢那天他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也就顺便好为人师了呢。只有风才知道答案吧。
只记得那一日，言谈甚欢，教室外的夜色迷蒙，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我哪里有什么忧愁，渴望已久的梦中人就在此刻的身边，我祈祷着月亮呀你慢些走。
“天冷，该回宿舍了。我的宿舍楼经过你们女生的，顺路送你。”字写得好，还如此解人意，舍韩枫还有谁，那时我如此坚定地认为。
弯弯上弦月，高高天上挂，清辉洒落在韩枫的肩上，他的头发在朦胧月色里散发着迷离的光，路上只有我和他的脚步声，周遭寂静无声。想这样一直走下去，这条路没有尽头才好。想起最近读的《诗三百》里的《月出》：月出皓兮，佼人僚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他的身影如月色这般撩人，秋深的夜色清冷，月光令人时而清醒，时而沉醉。我知，我已经沦陷在他蓬蓬然如春夏之气的字里，他写字的样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含蓄深沉。
4.劳心悄兮
那一日之后，我竟很久不得见他，仅有一面之缘，却又言谈良久的韩枫。“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我算是感同身受了。原来诗作有了前半“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终是要等着后半的故事或心结，否则也不会流传千载。最知我心莫如古人心。
“你最近临错了帖子吧。期末考试是临摹欧阳询的，你拿来虞世南的做什么？小心你不及格。”是同年级的子修，经常一起上书法大课。
“我想写谁的就写谁的。反正你写的也不好。”我任性赌气，又半开玩笑地挑战：“有本事你写一种楷书给我瞧瞧。”
“那有什么要紧，反正要抄写么。大二就没了正式的书法课，那我就自己练，业余找老师去，我总能写好一种楷书给你看。怎么，写得好了，你会做我女朋友不？”平日里沉默，只管低头写字看书读英文的子修，此刻话如此多，还敢接受我不讲道理的挑战？那一刻我一脸懵懂，少年哪，女孩的心思你别猜。
难道，我会因为你字写得好，就做你女朋友，怎么可能。写好字，又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难不成真要写上个十几大缸水？
我不知道子修一直在临帖，记得很多人都在临帖，一直写到大四毕业。我无心写书法，没见到韩枫，就没心思写字，我也没有勇气去405找他去。那一日来的太神奇，事后回想总觉得是场梦。
我怕去了找不到韩枫这个人，是他骗我怎么办？我又怕去了他见到我，却形同陌路，再问一句“同学，我们见过吗？”那我的心岂不是会支离破碎。还不如，就这样做个完整的梦。不破碎就是美好。
是在大二下半年，见到韩枫，他大三了。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偶遇。
“嗨，是你。没见你找我。字练得怎样？”他记得我，可眼睛里都是客气的寒暄。
“哦，功课紧，字又练不好，索性不练了。”结结巴巴，我竟无言以对，只想立刻转身就走，可双脚不争气。
“周六上午艺术楼有书法展，我会现场写字。你来吧。”他又发出邀请。
“好的。”我转身逃离。嘴里嘀咕着：不去不去，才不去。
活见鬼，周六上午，我如约而至，还带了几张明信片，预备让韩枫给我题字。我预感，这辈子我不会再见到他。
“你要写什么呢？”韩枫看着我的几张明信片。刚才我等了他许久，他一直被包围着，写字，题字。他可以写几种字体，写字的样子还是那样好看。他一直在写，我就那样看着。
“这几首诗，如何。小楷写在明信片上，如何？”我给他看我划的那几句话：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都不懂。好，写给你。”他拿来明信片，用钢笔抄写着。我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着，
他说他都不懂，或许吧。或许他也不想懂。
也或许，他永远不知道，我拿着他的字，如获珍宝。包括上次他留下来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我小心地裁剪好，装裱起来珍藏着。
5.知子之好之
大三升大四时，韩枫考入北京外语学院研究生，据说还有她的女友，同班同学，那个大四就可以同声传译的女生。
大四毕业季，韩枫来学校的一个讲座，给学弟学妹们传授如何学好英语。我去听了他的讲座。
他用的PPT几乎都是他手写的纲要，中文和英文的。妙不可言。我心再次悸动，只是赞叹，没有心痛。
我再想，我喜欢他什么呢？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仰慕他的才华，他漂亮的中文和英文书法，我一直陷在这个美好的错觉里好几年，直到这一刻我见到了依旧熠熠生辉的他。
是我自己，误会了爱情。以为一个人的才华就是爱的全部，其实不然，那只是一部分，或者只是爱的契机之一罢了。
直至那日，子修走进我，说：你看，我写好的字，小楷的，你说是谁的字体？”
我展开他递给我的纸张，是古诗《女曰鸡鸣》的后半段：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首诗如一幕生活小剧，情意融融，有着《诗三百》里少有的温柔与和美。诗里的静好，几乎是所有女子渴慕的一生。
“不知道你一直临摹谁的，还是换着写的，你这小楷倒是有点颜真卿的味道。”我端详着子修的字。
“素素，承蒙你夸奖。能得到你的许可，子修我三生有幸。”子修同学彬彬有礼道。
“快别奉承我了，我谁的字都没写好，我想我没有写好字的天份。”我有那么点小失落。
“素素，不可妄自菲薄。真的，你的鉴赏眼光可是一流的。你看，你往往通过一个笔画，就能知道谁写过欧阳询，谁临过柳公权，厉害了你。”子修走进我，背书一样地夸着。自小到大没被人这么赞过，还真有点儿受宠若惊。
“哎，那都是碰巧的事儿，不值一提。”我潇洒地摆摆手。
“我知道，你喜欢虞世南，看到这几年你一直在临那八个字。你看我写的字也很好的吧？”子修又拿出他的颜体“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子修写得古雅庄重，那一刻，他的字着实令人沉醉。
6.莫不静好
子修，如他的字一样，坦荡又深情，给了我笃实的爱意与信约。大四毕业后，我真的就做了他的女朋友，一年后和他步入婚姻的殿堂，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知道我时常翻看那句“月色撩人”，他背不出原来的诗句，总是这样简化为四个字，说你看那月色撩人，还不是在天上？它到不了人间，捕获不了你的芳心哪。
而往往，我会加一句，我喜欢看着月光，陪着子修你，过细水长流的好日子。
子修视角 简狮狮 窗外月色再撩人，也不及家里你等我的灯一盏
韩枫视角 莲素 月色撩人，终是不能说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