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9月12日,凌晨7点时分,一个月前的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留下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叹息。
二十出头的年纪,我已然猜测到当我生命也渐渐流逝之时,回顾往事种种,思及回忆里最追悔莫及的故事,那便是——一次来不及的旅行。8月12日凌晨三点,那天的一切都像被放慢动作般清晰,我住在拥挤狭小的胶囊式青年旅社,连上床的游客放了几个屁都清晰可闻,定好的闹钟“铃铃铃”响个不停,我像往常一样赖着床直到把其他人吵醒,才踢拉着拖鞋洗浴。窗外夜色深重,北京的老胡同里连路灯这种上上上上个世纪的科技都没有涉及,我有些胆怯,心想天安门的升旗应该也没什么好看,回去的路上却又为自己违背了早早订好的行程而不安。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想,既然决定不了,那就再上互联网查查答案,而我打开手机后有个曾经觉得非常浪费时间的习惯——先看微信,那天过后我却对此无比感激。我很快在众多群消息里注意到一个特别的人的消息——堂妹,三天前我们还一起睡在一张床上密语。点开后,整整有四句,我大概获取到两个信息:爷爷去世,联系叔叔。我很快走到走廊联系了家里,得知父亲已经出发,如果没记错的话,整整五分钟,我极度冷静,没有压抑着悲伤处理事情,我很清楚地感觉到——我压根没有情绪。鲁迅曾经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句话很快在我身上得到了印证,在沉默地凝望着北京正方形的浓墨一般的夜幕整整三分钟后,我彻底失声痛哭,我已然不记得我哭了多久,哭得厉不厉害,唯一只记得有另一声稚嫩的啼哭很快跟上了我的节奏,在凌晨三点的夜里奏响了悲伤二重奏。
我退了房,反反复复改票退票赔了巨额的赔偿金后也只买到了下午三点出发的中转票,第二天凌晨一点到。我已经无力描述从凌晨三点半到下午三点这段时间的故事,因为记忆里这段时间漫长得像是等待凌迟处死前的晨曦,只是拉着皮箱漫无目的地走在北京街头,恳求堂妹在按压呼吸机的间隙给我发来一两张其实大同小异的爷爷的照片,照片来时,我便淌着泪把手机凑到眼球跟前,企图从那一张张照片里渐渐阖上的眼帘里看到些什么,什么都行,什么都好,照片间断时,我便如同一具被伏地魔摄去灵魂的躯体,强撑着透支的躯体游荡在罪恶的人间。
葬礼、火化、入土为安。我亲眼所见那么瘦小的一个老头被化了官老爷的眉毛,戴了一顶锦帽,穿着鲜艳的官府被裹在一个密封的袋子里,我敢说如果他醒着,那么儒雅的一个人一定会气得骂人:你们给我穿的什么东西,不像样!可是他没有,哪怕我在心里祈求了无数次,他依旧坚持着长眠。我渐渐再也流不出泪水,才发现原来人的悲伤十分有限,有的人是一天,有的人是一个月,前者是大多数人,而我以为我是后者。
来访的人一群群离去,唯有我被意料之中留在原地,守着这间历经几代人事的老房子和数也数不清的纷繁杂乱的回忆。老房子格局小,唯一的主卧便也是爷爷的书桌,一层不知道那里弄来的厚玻璃完美贴合地笼在上面,玻璃下面常常压着爷爷不知从什么地方也不知以什么标准剪裁的新闻报道,小时候我曾盯着里面唯一看得懂的——一张最新印刷的百元大钞发过呆,被爷爷发现,兴致勃勃地搬开玻璃似乎想要与我讨论些什么事情,却在发现我感兴趣是那张百元大钞后也抽出来给予了我,十几年后那时爷爷脸上似有似无的失落依旧清晰恍若昨夕。坐在几十年内承载了无数人重量的旧式木沙发上,我不禁盯着脚上胶质人字拖发了呆,恍惚记得某天爷爷就坐在我的身旁,本着研究学问的认真态度和我讲述他脚上一双老木屐的历史与神迹,隐约记得这是他年轻时出战日本时顺手的“战利品”,陪伴了他从中年到老年的这一段人生轨迹,我不知带该羡慕爷爷还是该羡慕那双木屐,只是光着脚朝阳台走去——我需要透透气,思念太耗费氧气。
终于不再是记忆中完美无缺的样子。
爷爷喜欢种花,老房子条件有限,只有一个小小的四方窗口可以供植物同时享受阳光和雨水。他自己就是农学专家,他种的仙人掌总是常年开花,不仅在40度的炎热夏季开,25度的凉爽秋季也开,不同季节还有不同颜色,所以我敢说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好看最不可思议的仙人掌。他用摆满窗口的盆栽告诉过我许多道理,比如:不仅仙人掌会开花,仙人柱和仙人球也会开花,而且更好看更壮硕;薄荷叶不仅闻起来是薄荷的味道,用它泡出来的水、煮出来的汤也都带有一股沁凉的薄荷味;茉莉花一点也不是歌里面含蓄的样子,一开就是满枝满枝的垂坠,单朵毫无特色,不过香气扑鼻,闲暇时不妨捻下几朵置于书桌旁,真正书味芬芳。
可惜如今他们都枯死了。也许是到了规定的时间却无人照料闹了脾气,也许是这几天日头太猛,总之是死了,和我的爷爷一起死了。
又或许是他们祭奠爷爷的方式?
但却有一盆藤蔓活了下来,是一盆牵牛花,爷爷告诉过我,牵牛花本身很脆弱,朝开夕落,花期极短,有不幸者在日头当中的烈日下便会暴晒而亡,但它们却用别的植物意想不到的方式延续生命——结籽。每一朵牵牛花凋谢之时便是一粒苞壳成熟之时,里面有无数长着细微绒毛的黑色月牙瓣种子,种子落到地里,便长出新的藤蔓和嫩芽,继续如同前一株般完成作为牵牛花的使命——绽放和传承。
我最终还是怀揣着无数心事和纪念离开了老房子——带着那盆牵牛花,我知道爷爷的窗口终将腐化成泥,永远死寂,但这盆承载了两代人记忆的牵牛花将在我的窗口继续开放,而我的窗口也将渐渐长成它最初生活地方的模样,花叶不败,感恩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