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的前晚,天上一轮明月。明天就要走了,高雨静有一种逃避和解脱的轻松感。
“雨静,前几天余老四的小儿子来找过你两次。”高雨静父亲抽了口烟,说道。
高雨静知道是余思寒,父母之间从不说孩子的姓名,只报大人的小名。她不动声色哦了一声,心想那天什么都没说,想必找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走了,也没等到他的一句话。
去上海,还是要从D市那个狭小的站台出发。前几日这里是终点,欢呼雀跃。只几天功夫,这里变成了起点,略有伤感。此时一别,何日再见。与其伤怀,不如逃到远方,忘掉一切。
和表哥表嫂汇合后,坐上了绿皮火车。一路上火车空调温度过低,她从皮箱里找出一件外套穿在粉色的长连衣裙上。对面两人座位上坐着一对老夫妇,高雨静和表哥表嫂坐一起,考虑到她最小,便把靠近展桌的位置让给她,晚上可以趴在上面睡觉,这一夜,时间像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妪,一步一顿,秒秒难熬。
二十多个小时舟车劳顿,终于来到千里之外的上海。出火车站时,高雨静一双脚肿得穿不上凉鞋,饥肠辘辘,肚子咕咕叫个不停,而一碗偏甜的面条让高雨静食不下咽,几欲呕吐。
从上海转车到嘉定,再从嘉定到镇上,那个卫生用品厂就呈现在高雨静面前。高雨静望着厂房旁边的稻田,稻田旁边错落的屋舍,这是从一个农村到了另一个农村么?小幺姑的女儿前几年也在这里打工,这下几个老表聚在一起,算人熟地不熟吧。表哥的好朋友卢思浩也带了一个女孩子过来,女孩叫卢莎莎,也是打算进厂的。厂里一时没有招工信息,只能先等着。听说车间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和董事长是叔嫂关系,股东之一,不怒而威,不好招惹。
最初的一周,高雨静在表哥家吃,在表妹宿舍睡,无所事事,不是望着高远的天空发呆,就是胡思乱想,莫名的焦虑和空虚。劳累不会使人心力交瘁,无所事事才会。
寄人篱下的生活让高雨静的踌躇满志一天天消失殆尽,高雨静啊,此刻的你成了一无是处,无能为力的闲人、庸人、废人。每每听到比她小的女孩谈论今天做了多少工时,做了多少产量,挣了多少钱,她就更加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来上海是为了什么?为了看世界?为了攒点钱?为了体验生活丰富人生阅历?或者又了逃避?好像都有那么一点。既来之则安之吧,她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
在等待得百无聊奈时,她把带过来的英语教材拿出来读背。
听到要去厂里填应聘表的消息,高雨静居然欣喜若狂,人事部负责的眼镜男看了看两个女孩,对着高雨静表哥说:“宏志,你是老员工了,招工年龄可得要18岁呢,感觉她们俩比较小。”
高雨静赶紧说:“我马上满20了。”并立即把身份证递上去。
“我已经满18岁了。”另一个女孩卢莎莎故作严肃认真的表情掩饰不了她的稚气。
眼镜男又看看高雨静鼻梁上的眼镜,“中专毕业?”
“是的,大专还在自修。”
“你这个学历可以不必待在车间的,只是目前其他位置没有空缺。”
高雨静和卢莎莎暂时都被安排在生产车间做接机工。生产出来的产品,人工做第一次检验,配合开机工工作,以及打扫清洁类的闲杂事务。机器的轰鸣声很大,面对面讲话,基本靠喊,太阳穴很受罪,高雨静常常想失去听觉不见得就是不幸。
高雨静不喜欢接机,机器的声音炸得她头皮发麻,而工作帽紧箍着头发,像厨师一样不能把头发掉进产品里,这样整个脑袋如孙悟空戴上紧箍咒,极不舒服。一周白班后,就倒夜班了,高雨静神经衰弱严重,晚上熬一夜,白天基本睡不着。晚上上班没有主任的巡视,心理上会相对轻松一点。
开机工因为表哥是他们老大的关系,对高雨静格外关照。大多数时候她是机械近乎木讷地坐在机器尾部,看着白花花的卫生护垫飞起,又因为引力,一片紧追一片地落在筐里。她隔一会儿履行义务一般伸手抓来一片,摸摸看看,有没有原材料接头,背面的胶多还是少,严格审视它是否符合质量标准。
当十多米长的机器高速运转,原材料快要耗尽时,她就要去机器后面从一个高达两米多的箱子里把废料扯出来。废料装进一个很大的塑料袋子,再拖到车间大门指定的地方。
八月,厂区外面有很多稻田,一种食指长的昆虫会往光亮里冲,一开门,高雨静觉得脸上头上身上有东西狠狠撞过来,感觉特别惊悚。她前倾身子,拖着比她身高还长的塑料袋,像一个纤夫,走在那一道向远方延伸的光亮里。瞅着机会还要打扫机台周围的垃圾,忙得焦头烂额,同时还是劳无所获的虚无感。黑夜,无边无际,什么时候才是黎明呢。
机器没有故障,开机工和接机合作顺利,产量高,工作量小,说说笑笑,也无大碍。如果机器有点状况,刀头变钝,那就生出许多事端,残次品多,一不留心废料就流入了包装车间。车间主任是要开骂的,色厉内荏,大家不敢讲话,空气里都流动着愁绪。没上班时,想上班,上班了,对目前的岗位又不是很满意,看来人心不足蛇吞象。
卢思浩和表哥宏志一样是厂里的元老级人物,也是威望很高,深得人心的一个人。早晨来上班时,夜班的人还没有下班。
他问高雨静:“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觉得委屈?”高雨静有些惊讶,惊讶于他怎会洞穿她的心思,她当然也想跟那样女孩一样坐在办公室里上班,干净、安静的工作环境,与电脑打交道,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而不是整天穿着粗犷的厂服,白班夜班倒得天昏地暗。其实她明白就这一个普通工人的位置,也是因为近水楼台有表哥的帮助才顺利得到,那天她们填完应聘表看到厂门口骄阳下还有几十人在等待,而内部消息招工名额已经满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