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里,谁都认得这场梅雨将在江南阴魂不散,却很少有人趁此上床安眠几日。心里总牵挂着山上未摘的杨梅、桃子和红心李。据说梅子熟时的风雨正赶在端午节前,不知是为屈原祭奠,抑或只是天地间一场无心的淋漓。
为人间那一小撮红利,本来可以闲静下来的我,竟也浑噩到忘记了身边的云,也忘记了身边的雨,把日子过得支离破碎,散落在湿漉漉的街巷与仓促的步履间。而在常人看来,不切实际的我尽做些疯疯癫癫的事体,想证明什么,却越证明心里越没底数,像悬在檐下将滴未滴的水珠,空悬着,落不到实处。脚下的道路与日子一样长,且必须小心才能速去速回——这匆忙的算计里,早已失却了雨中漫步的从容。好在所有焦虑终究是自己寻来的,还需自己将内心那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芜杂的念头一一拔除,只留一片澄净的湿意。
手机里总有人跳将出来,叙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些人把一辈子的时间过完,在琐碎的牢骚与无谓的争执里翻滚,却未必能阐释出人生的半点真谛。他们的喧嚣,不过是这无边雨幕里一点微弱的杂音。在我看来,在站立和躺下之间,我一定选择站立,哪怕雨水沉重,也要挺直脊梁;在理想挫败和自我沉沦之间,我也一定选择理想。
去选择放逐,去选择放逐,将疲惫的躯壳连同那些无谓的证明、人间的红利、山上的挂念,一并放逐于这无边的雨幕之中。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覆盖了喧嚣,模糊了远山。窗外的世界被灰蒙蒙的水汽笼罩,奔忙的形影都变得柔和而遥远。此刻,那些山上的果子、未竟的证明、他人的是非……仿佛都被这无边的雨水暂时冲刷、卷走。只剩下雨声滴答滴,滴答滴,敲在瓦上,落在阶前,也落进空旷的心里。
原来,这“放逐”,并非消极的逃亡。它是在连绵的雨天里,一场心魂的主动出走。放逐那汲汲营营的追逐,放逐那塞满了“应该”与“必须”的头脑,放逐那些证明自己的徒劳渴望。只在这样的雨天,世界才被迫慢了下来,人心才得以在雨水的浸润中,剥去层层硬壳,在放逐的寂静里,寻回片刻的安宁与真实——那被日常尘劳深埋的本我。
且让这雨继续下吧。让它在江南的瓦檐上流淌,在石板路上汇聚成小小的溪流。而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这只属于雨天的放逐里,卸下一身的尘埃与重负。倾听这天地间最古老也最清澈的回响:只在雨天放逐,放逐的是枷锁;寻回的,是雨打芭蕉时,那瞬间澄澈如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