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第一部分



我逃荒到南方,在一家客栈落脚。

老板很小气,却像这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那样----精明。

但我很喜欢这里,我是一个怕寂寞而又时常寂寞的人。我喜欢逃避,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是给自己一个重生的希望。

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这样便没有人知道我脆弱的一面。没有人知道我最怕什么,最在意什么。

当然,没有人有兴趣知道。

不过我知道这个繁华小镇上的大部分人最怕什么最在意什么。比如老板最怕她老婆,最在意生意好不好。老板娘最怕老板到对面的怡红院,最在意老板跟女客人眉飞色舞。

其实想了解一个人很容易,每一个人都在刻意掩盖或者展示什么。和他们待在一起久了,你也能读到一个人心。
可我读不到一个人的。于是我决定和他做朋友。

他又来喝酒了。

"给我一杯一喝就醉的酒"

他喝后睡了三天。
其实世界上没有一杯就醉的酒,他是我的朋友,于是我在酒里面加了迷药。

他想要的是喝过就能睡下,他想忘记什么。我也习惯逃避,只是我会到逃到另一个地方,而不是用酒精麻痹一宿。
没有用。

而他终究要忘记什么,我没有问。我不习惯打听别人的伤心故事,我没有疗伤的本领,我们都选择逃避。

“你醒了,又睡了三天”
“下次,给我千杯不醉的酒。因为睡下我就会梦到她。”
这样,他和我说了他的故事----
他有个漂亮的妻子,可是嫌弃他的身份跟地方小官跑了。
“她是爱我的,她一开始是爱我的,你说为什么最后她不爱了?”

他喝多了,喝多了会让人清醒。我不愿意看到他清醒,清醒着会很痛苦,尤其是清醒的看着自己身上的伤而又感到无能为力。
“我去找她,我看到她并不快乐,如果她幸福多好,可是她并不幸福!”
他累了,哭得像个孩子。他把头埋在我肩膀里,我不知道要不要去拍一拍他后背,我只是陪着他一块把一坛酒喝光了。

第二天我就没见到他了,但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再见到他时是在冬季,南方没有雪,枝头上挂着美丽的霜。

他穿了一件很好看的披风,只是胡子拉杂了点。不然的话也算很迷人。

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样子,想个孩子。但可惜,他不常笑。
这次见他,他笑的有点陌生。但我还是很喜欢。

"我把她带来了,我漂亮的娘子。"

我给他倒上酒,看到他怀里抱着的一个用花布包起来的包裹,里面像一个成熟的南瓜。
“我专程来和你来辞行,我要带着她浪迹天涯。”
他转身去抚摸他个包裹,眼神极度温柔和迷恋。
可是我始终没见到她漂亮的娘子,即使头颅。
他把剩下的酒装在自制酒壶里,提马便走。
唯少一把好剑,他不是侠客。


第二部分


元宵节刚过,店里面发生了变化。
老板开始频繁光顾对面的怡红院,听说来了一个叫紫夜的姑娘,美若天仙。能把江南的秀气比下去。
不过我觉得,整个怡红院只有在里面打杂的小红最美。
老板娘终于不再和老板吵闹,她经营着整间客栈。

她开始频繁对我说的两句话:

“男人都靠不住,女人要靠自己。”

“还磨蹭什么!老娘把你工钱全部扣掉!!!”

没有人要依靠我,我也不愿有人依靠。

老板娘比老板还还会精打细算。以前我只是上菜,收钱,抹桌子;把客人的马牵到马厩里,给留宿的客人打上壶热水。现在还要到后院砍柴,最耗费体力的活,但是工钱没涨。


我不再和客人闲聊天了,空闲的时候也不。我无所谓被抠工钱,但受不了她的骂骂嚷嚷。
女人很厉害,尤其当她全心全意想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一定能够成功。因为她可以放弃很多东西。


就像老婆娘,她放弃了心爱的男人也放弃装扮自己,把客栈做到了全城最大。

她又花了很低的银子从北方迁移来的难民里请来了戏班子,说书的先生以及新的伙计。

我渐渐敬佩这个女人。主要还是新来的伙计让我轻松许多。

他叫阿山,是个少年。话很少,基本上一整天看不到他,不是在后山砍柴就是在后院劈材。


我一般不和比我小的人打交道,一眼望穿他们的心思,很无趣。而且少年大都固执、倔强。不允许别人走进他们的世界。

我轻而易举就能了解他,我还是与他保持距离。



一个固执而且孤独的人是危险的,我笃定。

不过,他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他把我当着他在南方的唯一朋友,倾诉却也不是很厌烦。他似乎有我年轻时的影子。


我们最终成为了朋友,而且是很多年的朋友。


在有一天打烊以后,他找我喝酒。

“我知道,你喜欢小红”

----我很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


他和我一样,每天静静的看着客栈以及客栈以外的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我已经忘了我为什么逃离或者隐遁,但我可以肯定我不从给别人洞察我的机会。

我从不会把背影留给别人,不会把失落、悲伤、兴奋写在脸上。我只听别人的故事,从来都不说自己。

“还是有个朋友最好。”

阿山这样跟我说,

“如果看到前面有自己的影子的话,便知道,身后有光。”

他说他也在逃避,逃避灾难,逃避麻烦。甚至逃避未来。但是他现在要去追求自己的东西了。

他说,他不想看到未来的自己会想我一样。逃避久了,就不敢去为了什么去拼一下。

第二天,他真的走了。他把这一年的工钱给了我,说:

“娶了小红吧!”



这些年,我一直都以为我打出生就是这间客栈里面的小二,我甚至忘记了我因为什么而逃到这里。我没有欲望没有追求,感觉不到快乐也不会不快乐。


我习惯了一切,包括孤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像我这样没过去没未来的更不会因为孤独而难过。

我想到了以前的一个朋友,他为了爱而杀人,并且提着心上的人头颅浪迹天涯。也许有一天他累了,会在一片山林里住下。对于他来说,每天和一个头颅抱在一块也是幸福的。

我不知道什么叫我的人生,只是听着或看着别人的故事,没有快乐的笑,也没有伤心的泪。

也许,爱一场又何尝不好呢?



第三部分




阿山离开后的不知道多少天,阿红来到客栈。

其实怡红院也是一种客栈,只是多了一些姑娘。


她过来,我感到惊讶。

“从这里刚好能看到怡红院。”

她要了一壶酒,自己喝着。在我给她换第二壶时她开始跟我说话。

“小二,哈哈,我也是个小二。”

她喝多了。面对她,我习惯着掩埋自己的情绪。

“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呵,女人,也没一个好东西。”


她醉了。


我想把她带走,因为喝醉的女人很不好看,尤其在客栈里。我看到客人都在嘲笑并且指指点点。

但我没有,我依旧很软弱。我习惯了平静,习惯了躲在一个地方去偷窥别人的故事,从来不敢将自己与故事牵扯进去。


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她,我也会是嘲笑和指指点点的人群中的一个。

后来,她被一个男人带走了。

一个,她口中的臭男人。

几天后我才从别的客人谈笑中知道------其实小红梳洗打扮过后也很漂亮,有一天刚好被一位醉酒的客人撞见,然后这位客人多给里面的妈妈一些银子,把怀里的姑娘换成了小红。

“小红就是在那天跑到对过的这家客栈喝酒的。”


“小红现在每天都打扮得像个妖精,成了怡红院的很红的姑娘,我昨天也去点了个牌,哈哈哈。”

听到这些,我很难过。

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到难过。我本以为我麻木了。


我好像记起来是我为了什么而逃到这里。正是这种感觉。

失去爱而有无能为力的感觉。

而这次,我竟然没有想着继续离开。


我想起了阿山。

也许,我该娶妻生子了。

我感觉到,我真的喜欢她。

小红会在每天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从怡红院出来到邻居店里买点胭脂之类的东西。

而这个时候也是我唯一有机会和她说话的时候。

于是每天下午我都会非常卖力的干活,这样在傍晚的时候就可以走出客栈。

我希望可以接近她,

可是这样,在一个月后我依旧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过。


于是,我找个公子哥的衣服,然后摇一把扇子。

“小姐。这手帕是你掉的吗?”

我用最老套的方法去搭讪。


其实,我在没有公子哥装扮时用过很多很好的搭讪方式,但都没成功。
所以无论怎样,只要能搭讪成功便是好方法。


“我叫小红,隔壁怡红院的姑娘,有兴趣可以找我。”

她没有理睬手帕。
也许,她对男人没有兴趣。
也许,她对爱情也没有兴趣。


许多事情无法改变和抱怨,只有麻木的接受,无所谓兴趣不兴趣。

就想我一样。

我是逃离,她是逃避。

我决定娶她!我爱上这个和我一样困惑并疑问的女子。

----我看到了她的困惑和疑问。


我是小二,但也有自己的故事。

就是与她。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我到这个客栈时对面的怡红院还是个很大的染坊。

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也没有想过要进去。

并不是我没有银子。


就像我说我那样,我只是习惯去听别人的故事,而从来不把自己安排进去。

我没有寂寞,因为我没有多少欲望。


可我去找了她。



房间里就我和小红两个人。

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外面男男女女迷醉中的笑声。

这一夜很难捱,我和我爱的女子

但她不爱我,也许充满厌恶。


“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但这不是逃避,你可以试一下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

“什么时候想走了,到对面的的客栈。有个人在等你。”

那天晚上,我和她说了这几句话,我忘了她是否有回复。

我还记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流泪了。

然后我一直在客栈里等她。

终于,没有逃离。







第四部分




几年过去了?

我只知道,南方下了一场大雪,那个冬天冷的不像南方。

我只知道,我喂养的猫生了小猫又生了小猫,以至于我开始失去对猫的喜爱。

我只知道,老板已经很久没有到怡红院了,老板娘脾气越来越不好。


我只知道,当我有一天发现脸盆里自己的倒影已经显得很苍老时,我还在这个客栈。

而小红已是怡红院没落的姑娘。


我看着她每天擦着很厚的粉站在门口向路过的男人献媚。

男人开始嫌弃并且表现出厌恶。


这个时候我都会跑的对面。

我点她

给她很多银子-----差不多我半个月的工钱。

我知道,她不会离开了

她不会跟着我一块离开了。

我也不会离开。

我还要娶她。



这几年,

我忘了去留意别人的故事,包括那些还没有完整结局的故事。

我守着我自己的。
遗忘了一切。

好像,那个抱着妻子头颅浪迹天涯的男人又回来了。


那个包裹里其实就是南瓜。

是他在老家种的。

他始终没有去找过他的妻子。

更没有杀过谁。

我第一眼就看透了他

和我一样

软弱。



好像,阿山也来过此客栈。

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不知道他追求的东西追到手了吗?

我记得他有一把弓箭。

我看到了他的笑,

一种沧桑与满足。


于是我也跟着笑

一种沧桑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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