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

01

写字板上夹着两张网格纸,绘着黑白素描场景。女人跨进一道挂着橡胶锁的双开玻璃门,及膝的毛呢大衣下摆上扬,纸面右侧镜头呈现出半隐的螺旋楼梯。我往下翻动,另一张,女人倚着拉扣设计的牛皮沙发,捧一本《夏日永别》。

我拉开钢夹,将两张纸取了出来,折叠成方块夹在日记本中,呼吸滚烫。似乎,线条构成的女人缺乏过去的概念。2月4日,我画她的第13次,也是我成为大雾图书馆馆员的1年零2个月。

我拿起棕皮日记本,放在松木桌下的隔板上。何喻烟正倚坐在大厅正前方,办公桌后方的白墙上,绿底、焦糖色边框的圆盘钟滴答走着。顺着我嘴唇溢出的气体,凝成白雾。

盖着灰色麻呢毛毯的大腿有些发冷,我坐直身子将堆满褶子的毛毯理了理,毯子两端,缠成麻花的流苏坠在大腿两侧。我点击松木桌上的无线鼠标,登陆了图书管理系统,查阅了今年1月份的借阅记录。

管理系统每一横栏的借阅信息都显示为0,我挨着日期从1号翻下去,在3号借阅栏里面发现的确存在借阅记录,可信息栏右上角处的统计数字显示不出来。

1月3日的借阅栏页面显示,何喻烟当天借阅了史蒂芬·金的《闪灵》。借阅栏末尾标明已归还,具体到2月1日上午7点整。再次确认无误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关闭了显示屏。

同时出问题的不只是数字统计了,图书归还时间上也产生了误报,即使是快餐时代,系统的质量也不至于这样吧。

立春意味冬藏结束,可这天却越发冻人。我在脚上裹了两层粗线袜,毛毯从不离身。二楼大厅里,排列着黑色的烤漆书架。这层楼陈列的主要是社科类书籍,小部分音乐和绘画相关书籍,而文学、小说类书籍则在三楼。

其余楼层是长条木桌配硬质直背椅,因此读者倾向于在二楼的榉木框架的牛皮沙发上看书。我的办公桌就位于二楼大厅的顶后方,松木质地的办公桌左侧还有一台银色的,附带36L储物柜的饮水机。

雨姑不是什么大县,况且又位于南方,毗邻四川,公立图书馆里未配备空调等电器设备。霜一降,老少读者也都回家越冬。

松木桌上的华硕一体机显示,现在是下午13:20。我环视了图书馆二楼一圈,除了坐在两书架之外的何喻烟,再没其他人。当做“作案”地点的话,无可挑剔。伤害?我无意伤害任何人。

凡事不都有先后,工作优先。

根据管理系统的客服联系方式,我给配置系统的“至尚”拨去电话,并详说了系统存在的漏洞。工作人员先是进行远程维护,并说未发现任何的问题。我移动管理系统页面至9月3日,将问题截图发给他。

客服回复,没有从截图中发现我说的问题,明天下午3点左右会让雨姑负责和大雾对接的工作人员来检查。我想不通,明明是一个很明显的问题,为什么对方就无法理解?既然连基本的漏洞都解决不了,那我干嘛指望客服能解决日期上的问题。

处理完系统问题,我打开左侧的不锈钢档案柜,取出褐色封面的记录本,开始核对新进书籍位置和图书管理系统的录入情况。这次进购了91本书,其中包括一本2017年由湖南文艺出版,史蒂芬·金创作的《重生》。

一体机显示屏泛着暖黄的护眼光,我滑动滚轮的食指,逐渐慢了下来。史蒂芬·金在我脑子里打转,除了布拉德伯里外,庄姣最喜欢的作家。我不怎么感冒,倒也是在她的威逼利诱下看完了《闪灵》《重生》还有《魔女嘉莉》。

庄姣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大学里认识的。

想来,我已经毕业1年零8个月了,成为病患也满了两年。第一次产生“素描现实”症状的时候,频率不高,持续时间也不长。发病的具体表现大概为,脑子里被各式黑白图片堆砌,整个人处于丧失知觉的状态。

往后,稍严重些了,我在成都市一级乙等霞光综合医院进行了检查。我记得拍了脑电图,做了头颅CT等,最后表明神经系统和脑功能都正常。精神科室的赵晴主任怀疑是由心理创伤引起生理机制的失调,建议住院观察。

持续了两个月的治疗后,病情稳定下来,发病的频率维持在了每周2到3次,每次持续的时间30min左右。我没有继续治疗下去,出院了,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受不了医院那股84消毒剂的味道。

毕业的时候,我向庄姣提出了分手。

我害怕,一个残缺的人,能带来一个完整的家庭吗?

在1月份,她来过一次,还给我带了一瓶CRO木质馥奇调淡香水。CRO品牌中的经典中性香—漆黑书屋,前调稍显苦涩的木材味,中后调夹着书卷气。最初,这款香水也是她推荐给我的。

我给她接了一杯温水,两个人就坐在大雾二楼靠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外庭的女贞群和不远处的围着石制外栏的越涧河。那天,她穿着浅灰的毛呢大衣,模糊的脸上始终留着标准的微笑,剪了短发。

“你说,小妹所认为的现实是真实的,还是她溢出的噩梦是真实?”

庄姣说。

“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们大概会让符合自己逻辑的事物成为现实,然后就有了别人看来不符逻辑的故事。”

我盯着玻璃桌金色的边框,不再说话,桌的四角支柱顶上方,镶嵌着金色圆柱形的装饰物。这段静默持续了估计20s,我的余光瞥见了她的脸,线条柔和的脸,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顺了顺身上的灰色毛呢大衣。

“5点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我点点头。

在这个梦里,我的余生多半不会再有她了。

随着时间继续向前,她的脸只会越加模糊,如今只剩一个轮廓,再远些,轮廓也没有了。

02

小地方的公立图书馆平时挺闲,上午8:00开馆,开馆之前,馆员会给新上架的报纸等刊物盖上馆章,贴上防盗磁条。如果前一天看书的人多,馆员还要负责整理书架。大雾目前只有两位馆员,采取轮班制,上一天休一天。英姐请了产假,我也就一直加薪干下去。

父母是医务人员,在20年的新冠疫情中去世了,留下我和妹妹。妹妹刚上高中,目前寄宿在大留镇的姑妈家里。我不太想打扰别人,索性搬到了图书馆四楼的员工宿舍。

处理好印章问题,我回到二楼喝了口水,坐在办公桌上发了会呆。

桌角的阿尔忒弥斯树脂半生像侧着脸,望向半开的提拉窗户。窗户上错落的木质方格外是椭圆广场。我用手背带着疤痕的右手摸了摸阿尔忒弥斯的头发,塑像似乎存在一种弹性,但又牢固的形成某一特定形状。

时间又约莫过了10分钟的样子,我看了看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是15:35。还有差不多5分钟的样子,图书馆二楼或许就会迎来今天最后一位顾客。15:40的时候,一楼通向二楼的镶着铜箔片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大爷握着簸箕和扫帚登上了最后一级阶梯。

在大雾打扫卫生的大爷不是义工,碍于经费,外派员工的活全揽到馆员身上。

大爷首次露面距今约一个月,老是在二楼晃悠。仔细扫完一圈后,他会木愣愣地立在堆放旧书的藏书室门前,往后又立到面向大雾外庭的一排滑轮窗前,东望西望。

可大雾外庭能有什么呢?一片枯黄的草地,草地上栽种着稀落的常青女贞,紫色的花序,卵型的叶片依旧是绿色的。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纵贯高低起伏的败落草坪,与红色的橡胶主路汇合,再往前就是越涧河。

好几次,我认为他在找东西,试着询问,可大爷从不说话。

我仔细观察过他的脸,近似一张抹布拧在起。头颅上黑发居多,夹杂少量白发,与皮肤状态多少不符,估计是染过。木偶一样的眼神,来回打转,呈现出一种失焦的味道。

说实话,我厌恶他,没由来的厌恶。

大爷刚走,我起身去到松木桌左侧,立在面向大雾正门的格子提拉窗前,将半开的窗户推上去。

椭圆形广场上没有大爷的身影。石制的球状阻碍物呈环形围在月牙广场边缘,广场旁,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柱的矩形框中,信号由黄转为绿,6路公交轻微的刹车声响起。

按他的步速,估计没出大雾,我转身接了杯水继续等着。3分钟过去,大厅里回荡着纸页翻动的声音。我实在等不下去了,踩着螺旋楼梯下到一楼。一楼是一处类似于走廊的小隔间,一眼望尽,没有人。

螺旋楼梯左侧,伫着一扇同二楼藏书室一样的法式钢制门。这门的钥匙还在,放在松木桌下的隔板上,由兼顾图书馆各个房门钥匙的金属环串着。从这里看来,藏书室钥匙的毫无缘由的丢失,显得离谱。

大雾的内部房间都是白色的法式钢制单开门,门上每个锁的钥匙都是统一的银色、十字槽制式。为了区分,所有钥匙的头部圆坑中都烙印一个编号,通往外庭的门编号是2。

我走上前压了压门把手,牢牢锁着。

那这大爷到底去哪了?

装着臆测,我回到了二楼。中途我偷瞥何喻烟几眼,她不再坐在大厅正前方,转而移动到东边靠窗的位置,支棱着下巴望向窗外,背对着我的办公桌。我估计她是在放松。

回到了办公桌旁,我接了一杯水,一半开一半冷,倚在窗户旁喝完后坐回了椅子上。

吊式的白色喇叭灯从大厅顶层打下黄白的光,大厅左下角,一扇封着旧书的200cm标准高度的白色法式单开门牢牢锁着,4号钥匙在1个月之前处理大雾旧书的时候搞丢了,锁孔泛起了锈色。

老人去哪了呢?

窗脚下,大爷的老北京布鞋似仍烙在原地,刻印着玫瑰花的地板紧挨着。地板仍泛着同一光泽,玫瑰花是浅橘色的,簇拥在一起。

从大爷的事情里面脱身出来后,我的思绪纷飞,多是关于何喻烟。我左手拿起椭圆形透明玻璃杯旁的0.5mm的金属制铅笔,从松木桌下面的档案盒里又取出了一张网格纸。

轮廓、阴影、线条,数分钟的时间我将何喻烟的过去再次画了出来,同样是刚开始那两张。我叹了口气,起身去饮水机旁接了杯水,大口喝下,随即转回大厅的办公桌。

“素描现实”发作的时候,黑白图像的内容,由我视野里的对象决定,显示的是他们的过去。生活不就是故事嘛,即使你们正看着我写下的这段话,多半也当我是疯子,这世界上的疯子已经够多了。

那时,我倒宁愿她只是个幽灵,这样对大家都好。

类似霍格沃兹的海莲娜·拉克文劳,追求者“血人巴罗”男爵将她刺死在了阿尔巴尼亚森林,因爱生恨吧。

我对她越发好奇,怎样的人才能没有过去呢?世界固然是一张网,大小事物之间存在一定的联动性。连续的偶然性事件,从中,我们是否可以牵引出一根主导关联的红线?

再次打开借阅系统的查询页面,除了9月3日的借阅栏出现误报,其余月份的全正常显示。也就是说,她的身上出现三个偶然,机器误报不就存疑了?全局来看,大爷是怎样一个角色?后者与前两者存在什么关联?

“素描现实”是否起到了推动作用?

16:10,核对完图书录入信息。我拉下大腿上的流苏毯,搭在松木椅的靠背上,起身接了杯温水。

接完水我回到座位,喝了一半,放在键盘的左边。

我检查了一下手心,没有汗,还是习惯性从旁抽出几张Face面巾纸使劲揉擦,确保没有一丝水分;然后,拿起一体机右下角的糖罐,打开橙色盖子的六边盒,取出一颗七彩糖豆放在舌头上。

糖豆有指甲盖那么大,呈椭圆形,颜色各异,且每一颗的味道都有差异。盒子侧边的菱形贴纸上印着阿立哌的字样,一串细小的广告词印在名字下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不过我可以打赌,下一刻发生的事,无聊的概率占80%,惊喜占1%,其余的就是反复重复的枯燥。

16:15,离开座位,我首先去到了图书馆四楼。途经三楼的时候,寂静,读者已经走完了。

四楼主要包括员工休息室、会议室和电子阅览室,电子阅览室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用来储存监控信息。摄像头主要放在一楼、二楼和三楼,每个楼层大概3个左右。我调取了一楼的历史画面看了看,随后关上。

正要离开,我又看了一下二楼的监控画面。何喻烟仍旧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支棱着下巴望着窗户,透过Ethan牌的长条玻璃制桌可以看见她白色的阔腿裤,外庭黯淡的光穿过了空空如也的玻璃桌面。

那本《夏日永别》孤零零地放在大厅正前方的玻璃桌上。

离开四楼的监控室后,我立马去到了三楼,这会的三楼几乎已经没人了。楼层空荡荡一片,紫色的塑料假花插在浅蓝的细口花瓶里面,点缀着长条木桌。

走了几圈,我在外国小说书架停了下来,视线停留在14架的2列3、4排,瞥见了雷蒙德·钱德勒的书系:《长眠不醒》《重播》《高窗》《小妹妹》。每本书的侧面都崭新一片,书顶却斑斑点点。这就是为什么图书馆进书少,且每本书都只进一册的原因了。

“以为今天一如平常,谁知道人生就此谢幕。”

菲利普·马洛的结局。

我继续往前走,在5列3排处取下史蒂芬·金的《重生》。下楼的每一步我都尽量轻缓,石质阶梯异常坚硬,阶梯上嵌着的铜黄箔片发出的阵阵回响,不由得让人神经拉伸。

二楼同样只有何喻言一个人。

她左手倚在牛皮沙发的边缘,背靠方枕;穿着灰色的毛呢大衣,一双CRO白色低帮板鞋,鞋的进脚口边缘围着蕾丝褶边;胸前还挂着整体呈鹰状的冠冕状吊坠的银饰。

我放轻步子走到了她旁边,书页翻折的声音猝地响起,我的视线越过她烟草棕色的齐肩短发,望见了书页顶上方用印刷体印着“The High Window”的字样。我将身子略一倾斜,瞥向前厅的玻璃桌上,上面什么也没有。

“《重生》,“我轻拍她的肩膀,”你上次不是没找到吗?新进的书。”

她转过身来眉头微皱,放下手中的书,摇头说并没有借过《重生》。

“您多半是记错了。”

她歉意地一笑,露出了四颗洁白的上牙,面颊稍红,不知是情绪的原因,还是妆容的原因。“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

借着她手上的《The High Window》,我拉起了新的战线。

效果不错,敌方主力节节败退,我方奇袭部队直取败方指挥部。

交谈后了解,她和我一样就读于成都西川大学,且都是在23年入的学,无人机流动专业1班。我则是低空环境管制专业,两人同属于低空改造工程学院。庄姣也是无人机流动专业23级1班,我问起她的时候,她直说对庄姣没有印象。

中途我们聊起了雪莉·杰克森的《鬼入侵》,准确的说是我引导的话题,起先完全是出于无意的话题延伸。谈及里面的经典台词的时候,她说”溢出的梦”这个象征很有意思,梦和现实的边界因为“溢出”这个动词一下子模糊起来。

“你见没见过一个老头,“我说,”经常在图书馆打扫清洁,然后不怎么说话。”

“没印象,”她摇头。

“怎么会呢?他每天下午都来,一般围着整个大厅走一圈,拿着个扫帚和簸箕,你不可能看不见吧?”

她摸着呈M形的刘海又想了想,还是说没有,又聊了一会,她说5点了差不多该回去了。走的时候,她劳烦我把书放回书架,我点头答应了。在三楼书架处,我发现了与她借阅的书籍一模一样的书,馆章和编号都一样,可以说完全是同一本。

我回到二楼的大厅前部,没有发现那本《夏日永别》,于是查询了书籍的位置,回三楼检查时,发现它安静地放置于书架上。细微的灰尘在书的书籍底部围成矩形的条框,没有破坏的痕迹。

03

日暮正在死去,他的喘息成了最后的风。我拉上黑色皮质袄的拉链,手上拿着两本《高窗》,立在广场边沿一球状障碍旁。大雾的椭圆广场前有一十字路口,往前移些,林立各式快餐店。时间接近5点半了,来往车辆增多,人也多。

等了一会,一个女人从街对面朝大雾的小广场走来。她穿着卡其色的风衣,右手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塑料袋上印着绿色环保的标志,装着几份盒饭。

女人穿过马路,踏上与弧形广场相接的人行道,沿路往下。等她经过我身前,我将叠在上方《高窗》扔在了她脚下,女人径直跨过去,头也没回。轻呼一口气,我的肩膀放松下来。

摸了摸下巴,我没再搭理地上的那本书,离开了图书馆,朝十字路远处的餐馆走去。

回到大雾后,我用橡胶锁从里面锁上了大雾的双开玻璃门,从二楼的松木桌下取走了棕色皮封的日记本,依次关上了二三楼的灯,顺便将手上的《高窗》放回了书架。回到宿舍,我给至尚的客服打了个电话,希望他们能派两名员工来检查系统。

“您放心,我们这面与大雾对接的维护人员还是小吴。”话筒那方传来悦耳的女声,专业的腔调。

“小吴当然没问题,”我说,“我馆这边要确定一些事情,可能事关接下来的合作,您觉得呢?”

至尚那面最终的决定是,除了小吴之外会另派一名工作人员,时间还是明天下午3点左右。挂断后,我拿起床沿边的棕皮日记本,来大雾之后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本的来历我倒是记不住了,某朋友送的也不一定。

翻开日记,日期起始于去年3月2日,往前的页面是被撕了,留下锯形的豁口。上面多记录的是图书馆的琐事,我任意翻了几页。

9月2日 小雨

刘尹英回去养胎了,得干两个人的活咯!希望她生个大胖小子。

12月3日 晴

至尚的小吴来大雾帮忙安装了升级的图书管理系统,人不错,技术也先进。

棕皮日记本内置的纸页是常见的线格子,一个日记往往只占一两排。1月之前的日记的字迹出奇的潦草,与我规规矩矩的字体还是有些差距,刚来大雾可能很忙吧。

2月5日 阴

顺利完成了图书馆的基础工作,与至尚沟通了系统的问题。不过,总感觉一些地方出了问题。

第二天上午大雾依旧冷清,直到中午12点也只零星来了几位阅读日报的老人,日报区在三楼,且报纸固定。中午12点到下午1点20是休息时间,我锁了大雾的玻璃门,去雨姑的小吃街点了一碗酸辣粉。

回来后,我喝了一杯水,往后拿走松木桌隔板上的钥匙串,下到一楼。在钥匙串上找到了2号钥匙,我打开了通往大雾外庭的法式钢制门。开门时,我发现嵌合处因为磨损的原因,外层的保护漆刮落大片,泛起锈渣。

跨过钢门,刚入外庭就听到一阵水流声,空气中流动着不同于室内的湿气,很清凉。我四下看了看,只有起伏的杂草,泛黄的、新绿的。往后又去到橡胶路上,光秃秃一片。

继续向前走,来到河边。越涧河的石制围栏上雕着造型简单的浪花浮雕。我趴在围栏上往下看,河水很清,不急,倒影在其中摇晃。可以望见河床,多是细碎的砂石,靠着围栏的底部生着绿色的苔藓类植物。

我扫视着光影交错的河床,期望发现什么,至少还是能发现一些东西吧。

这时,远处兀地响起了鸣笛,在我耳里嗡鸣。一声高音,一声低音,然后停顿。水流高低不齐地流动着,汇入更大的河流。我双手搭牢石质围栏,意识同河流一起远离躯体,河流中的于佐在疯狂摇曳着......

这次的耽搁的时间异常的长,等我清醒过来发现已经两点半了。我跑回图书馆,打开了玻璃双开门,上楼的时候,我瞥见2号门敞开着。图书馆也该灌些新鲜空气了,我扭头上了二楼。

趁着脑海中的黑白图片还算清晰,我回到座位,拿出一沓网格纸和金属铅笔。等我画完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10分了,我扭了扭肩膀,揉了揉发疼后颈,然后按照记忆顺序将黑色的素描图片排列在了一起。

图片的信息是零碎的,大概画了20张的样子。内容的主体,毫无疑问以我为中心,庄姣在其中闪现。画中出现一间狭小的房间,屋内只有一张床铺,靠窗边有一架电脑桌,电脑桌后面就是靠墙的的衣柜。

我饶有趣味地解读着网格纸上的黑白线条,松木桌被咚咚敲响,我抬起头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正站在那里。我赶紧砌好纸堆,放在松木桌的隔板上。来的两人是至尚的维护人员,高个子那位就是小吴,戴着圆框黑边眼镜,斯斯文文。

去年12月3日小吴来帮忙安装过一次系统,对于他,我的印象不是太深。前一天见过的人都可能忘记,别说两个月之前了。我点击了桌面的书本图标,打开系统,翻到出现异常的地方。

“这里,”我指了指屏幕说,“9月3日下面的信息栏右上角的统计数据显示为0,往下的信息列表里也没有消息记录,对吧?”

两个人似乎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犹豫一下,先后点点头。既然系统本身不存在任何问题,我想,那么日期正确与否也不重要了,或者说,错误的数据恰巧是一种暗示。通过错误的结果来按暗示错误的过程,由此,事件错误的开端反而昭示了正常。

我坦言是自己搞错了,系统从来就没有出过什么问题。小吴问我了有关合作的事情,我说还是等英姐回来再商量这件事,显得老成的矮个子在离开时频繁皱眉,不过这也是应该的。

我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张可叔不在这工作了吗?”小吴转身说,“上次我来的时候他还在。”

“你搞错了吧!”

小吴的瞳孔微扩,“当时就是我帮张可大叔装的嘛!他个子不高,有些白头发。装完系统,我们还一起去吃了饭。”

矮个子拉拉小吴的衣角,小吴向我道别。两人朝雨姑城内走去,脚步声在广场地板上嗒嗒作响。我深吸了一口气,看到广场边缘的方形双层石台,石台中央是一根旗杆,不锈钢外皮的它一直向上延伸。

04

黑白素描画中,张可冲进了25楼狭小的房间,一把刀子插在了庄姣的身上,鲜血渗进了线条衣柜的缝隙。于佐捂着脖子倒在门口,他的右手留下一道豁口,从无名指贯穿手背一直到拇指的根部。

于佐回到了雨姑,封闭了自己。关于那件事,于佐的回忆只剩下钢架的抖动声,一面白布,用来盖死人的白布。

在大雾,于佐遇到了张可。他去十字路口附近一家五金行,花了20元买了一把木柄的料理刀和一块棕刚玉的双面磨刀石。磨刀这件事,花了于佐3天,即使这把料理刀在购买之初已经足够锋利。

一切结束后,于佐把张可的尸体的拖进了藏书室,锁上了法式的钢制单开门。在松木桌下,于佐找到了4号钥匙,他将钥匙从金属环上取了下来,顺着二楼大厅的滑轮窗,扔进了大雾外庭。

我摸了摸脖子,光滑,没有任何的疤痕或者说不整齐的地方。难不成,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我又去做了整容修复手术。下午5点30的时候,我关上了大雾的门,回到了宿舍,没有任何胃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

喝完第六杯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异常兴奋,思绪不断地跳跃。起身,我将印有星巴克标志的杯子放到了床对面的书桌上,折回,躺在床上。

我拿出手机给庄姣拨了一个电话去,显示是空号。查了一下本地的门市,发现并没有CRO的线下营售店,过于小众了吧。我打开淘宝的购物车翻阅了历史记录,在12月13号的时候找到了100ml漆黑书屋的订单。

我想,回忆中的轮廓变得模糊,不代表她就不存在吧,至少我是在某个地方见过她。关上手机的显示屏,我半眯着眼睛看着蛋黄色的日光灯,日光灯的轮廓出现重影,估计是3个,还是4个?我记不清了,等我再次意识到这片灯光,已经是第二天了。

上午9点,何喻烟来到我的桌前递给我一把钥匙,说是在大雾外庭散步的时候找到的,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忘记关2号门了。作为她,她是能够找到的,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知道。

“你喷了香水?”她双手支着松木桌,俯下身子,“CRO?”

“对!不是你最喜欢的吗?漆黑书屋,”我也低下头,嗅了嗅,木料场的书库味道飘进鼻尖。它足够温柔,让人踏实,正如我掌控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己是谁的那种安心。

“我的天哪!你怎么知道!”她声调上扬,夹着鼻音。

她灰色的毛呢大衣下方的鹰状银色冠冕的银饰来回晃着,荡着大厅纸质外壳吊灯的光。我喜欢庄姣线条柔和的脸,激动时上扬的声调,有着浓厚的鼻音。我一度以为自己忘记了她的模样,结果只是记错了而已。

我笑了笑,“我还知道你的吊坠是《哈利波特》里面的,没错?”

她刚想说话,我打断了她,“假如你不是真的,可你自己却以为自己是真的,该怎么办?”

“自己是不是真的难道要由别人决定?如果我认为自己是真实存在的,那我就是真实存在的,关别人什么事!”

“即使你只是别人回忆的产物,而这回忆,它的所有者都不能确定它是否真实。你所见的一切都只是现实的投影。一切的客观存在都是海市蜃楼,而你主观的思维存在定式,这定式随着所有者的回忆改变而改变。生命没有意义,追逐的全为投影。”

她皱起了眉头,“你疯了吧?干嘛说这些!”

“疯狂不是绝对的,是相对的,相对于社会正常的标准。”

“白痴!”

她转身离开了,伴着金属箔片的脆响,按照我塑造她的方式来看,她多半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也只会成为另一种形象,一种符合我头脑内在逻辑的形象。于是,对我而言,这故事才又真实起来。

我看了看键盘一旁的黑色方块形的玻璃瓶,正对我的一面刻印着白色的CRO-BLACK字样,同样是呈方块的木质盖,盖上有着木身纵切面的条纹。轮廓是会模糊的,直到某天,在波形图即将归于一条直线的时候,我闻到某种味道。那就是她的味道,也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样子。

本来想送给她,如今这机会也没有了。

时间到了下午15:40,大爷没有再出现,她也是。

自从昨天在越涧显现“素描现实”后,他再也没有出现,结合空白的摄像头,一切又清晰起来。我想,属于他的东西我也该还回去了,无论是钥匙还是尸体、日记。大爷寻找的,我占有的。

到了晚上,我关上了大雾的门,从宿舍取出一本棕色封皮的日记。二楼的法式钢质门锁生了锈,我费了好大劲才将4号钥匙插进去。门咧开一道口,一股腥甜的气味伸进我喉咙的深处。

光柱分割的地方,粘黏着深红的固状体,那深红中泛着褐色。门再稍开大些,深红泛褐的固体中央蜷缩着一个人,他的头部是黑白交错的发丝。我知道胃液正在向上翻涌,将4号钥匙夹在了日记中,扔到黑影的身上,发出纸页的哗啦声。

砰!

4号门被关上了。

我冲向厕所,半途,吐了出来。浅橘玫瑰簇拥的地板被呕吐物覆盖,液体沿着地板及其缝隙流淌,很浓稠。这是不同于腐败的酸臭味,夹着胃酸和体液,包括食物残渣。我二次呕吐。

来到厕所,漱了口,我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方形镜面中存在一位消瘦的男人,我告诉自己,他才是于佐。耳蜗内又是一阵嗡鸣,一声高音,一声低音,然后停顿。在视线完全消失前,我意识到,那是救护车的声音。

警察说,现场只有三具尸体。

黑白图片的线条开始扭动,素描画里庄姣没有再出现,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出现在于佐的生活中。浓稠的烟雾升腾,车窗的玻璃划破了他的手。那一刻,于佐哭了,梦和现实的边界开始模糊。

我想了一下,还能联系谁,除了姑妈之外——没有人。

我去到二楼的松木桌前收拾了一下,将所有的素描画拿到外庭烧了,石板路上剩下块块黑色的纸屑。我还在想,当初我是把钥匙扔在哪里了呢?为什么我来外庭没有找到而只有她找到了呢?她是我的记忆,同时分割了我的记忆?

从外庭回来的时候,我起了个心眼,关上了2号门。关门时,锈渣又抖落一片,落在门脚的地板上,会有人来扫的,我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螺旋楼梯又响起了脚步声,于佐回到了办公桌。

阿立哌糖豆的六方盒呆在一体机右下角,糖豆已经被吃了多一半了,我扭开多边形的盖子又吃了一颗。这颗是苦、涩的。其实所有糖豆都是这个味道。我将阿立哌扔进了桌下的垃圾桶。

清理完松木桌,我走到螺旋楼梯旁,按动一旁白墙上红色的圆形按钮,卷帘门降了下来。面向椭圆广场的格子窗外,雨姑城内的霓虹灯连成一片。我关上了二楼的灯。

仰头看着熄灭的木艺吊灯,我想,它们会到达使用年限,等待他们的是粉碎、重塑。新的姿态,承载着独一无二的使用价值。人也是这样,所有物质都于分解中长眠,经验则在回忆里永生。

在大雾楼顶,我写下了这个故事。

其实,我一直想为她写个故事。

临死的时候,我忘记了你的脸,但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

  ——《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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