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梁文浩,是我的小学同学,他是在我三年级那年作为转学生来到我们班的。三年级距今已经很久了,可是他的模样却依然清晰的刻在我的脑海里:浓眉大眼,方正的寸头,黝黑的皮肤,他经常背着破烂的斜挎包,穿着军绿色的T恤和黑色短裤,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却以为自己扛着黑帮大枪。
可是我们都不喜欢他,因为每次经过他身边都能闻到一股恶臭,让人忍不住想离他远点。听说他家庭环境不怎么好,单亲且贫穷,我记忆很深的也是他一个星期都穿着同一套衣服的模样,大概他没钱买多一套衣服吧,我想。他不怎么喜欢穿校服,即使穿上,白色的校服上总有些脏兮兮的痕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他有了个外号:“臭咸鱼”。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开始和班里的不良混混一起玩,梁志杨,是我小学同学兼初中校友,从小到大,他都声名狼藉。他们开始一起上课捣鬼,不听课,跟老师顶嘴,欠交作业,逃课,样样齐全。我相信一开始梁文浩是主动和梁志杨一伙的,毕竟班里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但是渐渐地,我却觉得,他被胁迫了。
他们俩因为纪律太差,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的座位做同桌,而我在一次调位置的时候,被调到了他们的前排。我心里当然是拒绝的,但是没办法,谁都不愿意坐他们附近,只好老师强硬地分配了,每个人机会均等,永不落空。由于我是小组长,催交作业、小组讨论什么的,我必须会跟他们有所接触,在交流间,我却发现,他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虽然憨憨的,不会撩妹,但是说话的时候也会引我逗笑,我上课专心听课时,也不会故意打扰,相较于梁志杨上课时故意发出声音捣乱,他显得更加乖巧。梁志杨的豺狼面目早该被认清了,那他为什么愿意与这等混混为伍呢?我不禁疑惑,直到后来我发现梁志杨抽屉里放着一把刀。再后来女生男生之间流传出各种八卦,有人说亲眼目睹梁志杨伙同更高年级的不良青年在偏僻的城墙角勒索他,有人说虽然他们俩一起玩,可是放学后一块走时梁志杨总是时不时拍他的头,踢他后背。总之,虽然他长得比梁志杨高大,可是他总是表现出一副怯弱的模样,唯唯诺诺。他被胁迫了,且不敢反抗。
渐渐地到了六年级,他们开始分道扬镳,梁志杨和社会上的不良青年混在一起,干脆连课室门都不进了,一整天也不见个人影。而梁文浩则开始不捣蛋了,上课开始变得认真听讲起来,有时老师提问他还会举手回答问题,作业也开始认真做,连班主任也当众夸奖道:“其实梁文浩的性子是很纯良的,不像那个梁志杨,已经坏到骨子里了,没救了,大家离他远点。”
即使老师如此说,那时大家已经开始忙着升学考试,却也并没有很热心地与他接触。而且,“臭咸鱼”越来越臭了,同学们甚至越来越讨厌他。可能每个人小时候的班级里都会有一个人会成为众之矢的,当最坏的那个走了,大家自然而然就会把这一份厌恶全额留给倒数第二的那个人。正如每个班也总有个最帅的男生会受到全班女生的追捧——班草,是我那时候的同桌,而梁文浩就坐在班草的隔壁组的位置。以往一下课,就会有女生主动来到班草的座位旁边说话,自从班草坐在梁文浩附近后,女生们依旧会过来和他玩笑,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她们都捂住鼻子。就算有一日,我看到梁文浩特地换上了干净的校服,我坐在附近也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女生们也依然捂着鼻子,肆无忌惮地大笑。有篮球比赛时,班草扣篮后把梁文浩撞到,大家也只是蜂拥而上地夸赞班草的球技,却对摔倒在一旁的梁文浩视若罔闻。我站在那里看着他默默地起身,擦净膝盖上的沙石又默默地离开。我本来是想过去扶他的,可是我的自尊却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害怕被别的女生指指点点,害怕像他那样被当成异类,简单点说,就是我怂。
自那以后,他似乎完全放开了,毫不顾忌别人的看法。下雨天,他拖着湿漉漉的布鞋走进课室,依旧穿着那套绿T黑裤,他把黑伞靠在门边,就开始脱鞋子,由于他没有穿袜子,潮湿闷热的课室里开始传播着一阵恶臭,班草用嫌弃的目光警告他快点出去弄干鞋子再进来,他只白了班草一眼,兀自拿起语文书来看。坐在前排的大家纷纷转过头用嫌恶的眼光瞪他,他一概无视,直到老师来了,他才穿上鞋子,眼睛直直地看着黑板,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他变得越来越孤僻,独来独往,也不和人说话,我有时在上学路上见到他走路的时候拿着他的伞挥来挥去,好像舞刀弄剑一般。同学们也不关心他的状态,就连老师也只重点关注高分层的同学了,他就像透明人一样在这个班若有若无地存在着,无声无息。
直到有一天,他死了。
不是梁志杨勒索他时用刀错手插入他的胸膛,也不是他的黑伞尖尖的一头不小心刺伤他,因为在他出事的那天,他的伞还在课室里。
他先是失踪了两天,老师打他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来班里问同学也一问三不知,直到第三天,老师告诉我们,有人在河边发现了他的鞋子,却没有发现他的任何痕迹。河流如往日一般安静地流淌着,毫无生命的气息。老师虽然只是说他失踪了,可是在大家心知肚明,他应该是死了。
同学们头一天先是唏嘘不已,交头接耳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接下来几天只偶尔听到几句夹杂着他的名字的语句,一周后,回归正常生活,大家该学习的继续学习,该玩的继续玩,要不是那把还留在课室的黑伞,我都以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我发现,年少无知的我们真是特别残忍,没有意识到在梁文浩生前对他有意无意的伤害,就连他不在这了,也只记得他“臭咸鱼”的绰号而已,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科目,没人知道他家里人为什么不来看他,甚至在他失踪后两天,才被其他别的陌生人而不是朋友发现在河边的他的鞋子。
他的黑伞最终被扔进的垃圾桶,好像那瞬间,同学们有关他的所有记忆也被当作垃圾丢弃了一般。我跑到垃圾桶面前,对着他的垃圾桶,默念了好几遍:“对不起。”你打篮球摔倒时我没有去扶起你,对不起;我也曾跟别人乱喊过你臭咸鱼,对不起;没能及时做你的朋友,真的,对不起。
后来我恍惚间觉得他其实没死,可能只是他不愿意再回到学校罢了,直到小学毕业,我内心都不确定,他到底是死是活。可是已经没人关心了,大家都在开心地照毕业照,怀揣着兴奋的心情迈向人生的新一个阶段。
写下这个故事之后,我再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翻开尘封的小学毕业照,在人群中找寻他的身影,可是我找不到那个浓眉大眼的黝黑的脸庞,照片的背后也没有“梁文浩”这个名字。
大概,他终究只活在了我一个人的不确定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