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经过去六年了，但我还是记得她，她的豹纹花色的连衣裙，白色的小坎肩，黑色的高跟鞋。化的眉毛细长而整齐，嘴巴翘起来讲话，局促又可爱。
夏天真热啊，路面被烤的滚烫，看前方都是浪一样的空气，还有一堆在等公交的人，她也站在人堆里。父亲走近后，我跟着父亲的目光看到了她。他们交谈，十四岁的我仰起头看到她嘴巴翘起来讲话，好像有一颗牙不是很整齐，笑的时候有点怪怪的。父亲在嘈杂的人声中说了好几个“啊？”，我转头看父亲的方向，他的脑袋轻微的偏向她。
夏天真吵啊，好像流汗都会有声音，空气发烫都会有声音。呼吸声都被放大，像雷声一样，说话声更了不得，好像带小刺的球滚到耳朵里。他们好像聋了一样不停的确认问题和回答。
我不记得交谈怎么结束的，可能公交车到了，也可能太热了，真的太热了。回家路上我跟在父亲后面，只穿过两条马路再走几分钟而已，可是汗水已经流到了我的睫毛上。在穿越马路的时候父亲会用手轻轻护着我过去，他的手掌很宽大，我以前都是偷偷低着头抿住嘴，想把这微小的疼爱种在心里，让它们变成茂盛的树林，再热的夏天也凉快。可是那天，我只觉得汗水流到眼睛里，刺得眼睛又疼又酸。
父亲和母亲大概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开始闹离婚。我却因此莫名其妙被同学和老师关注起来，甚至有男同学问我安慰我，这种感觉常常让我无奈的发笑。如果是我的好朋友父母离婚我都会很难过，心里潮湿的就像自己是个孤儿一样。可是我自己父母闹离婚，好像电视上正播报的新闻被随意的换台一样。我从小就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没听过我说出的第一个字，不知道我第一次站起来是什么时候，没见过我第一次走路，跑步。爷爷保存的奶粉包装袋整整齐齐堆在已经开始风化的木柜上，二十公分左右，好几摞。我的幼年。
记忆里很清晰，我第一次见到我父母的情景，我甚至没能认出他们，我躲着他们走路，生怕他们抓到我。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要长大，而他们也会变老。时间带走了我曾经的怨恨和固执，给了我理解和思考的能力，但是伤痛始终是伤痛，用再好的药都无法根治，像血液，像骨头，是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时光能倒流，我的身体是新的，我的情感是完整的，我想伤痛才会没有吧。可是时光不会倒流，我的身体里都是记忆的烙印。
可也正是因此，我才渴望，非常渴望，父母爱我，非常爱我。只有爱，能让我们原谅别人，原谅过去，只有爱能指引我们在以后的行程里过上幸福的生活，能让我们哭，让我们疯，让我们猛烈的相撞。可是，没有人知道，我渴望的所有，我认为的所有。因为，我恨自己的渴望，我恨引导渴望的一切。
我不在乎父母离婚，因为我的生活依然纹丝不动的前进，我也依然得不到我渴望的一切。我觉得父母离婚，最无关紧要的人就是我。可是父亲却说是因为我，才至今都没有离婚。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其中的逻辑，只是很难过，我从来没有想要阻碍过他们幸福，或者各自幸福，我连渴望他们的爱都不曾说出口。只是在那些微小的疼爱上，贪婪自私的一厢情愿的把它们种成只属于自己的树林。
那天阳光特别毒烈，我听见父亲在嘈杂的人声里说了好几个“啊？”，我转头看见父亲轻微偏着脑袋，看着那个穿着豹纹连衣裙嘴唇翘翘的女人。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太阳毒烈，可他的目光好像给了她一片树林。我心里潮湿爬满了青苔，眼泪随着酸楚涌出来，可是没有人知道。
那样的目光算什么。我特别想问一问父亲。
可是我又怕他回答不了，我也怕他知道，我渴望得到他的爱，微小的，细腻的，普通的父亲的爱，给女儿的爱，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的爱。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是偏偏，开不了口。
母亲哭闹着说父亲在外面有人了要跟她离婚，她只想着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父亲母亲最终没有离婚，可是也没有和好。我不知道名义上的夫妻有多大意义，也不知道怎样才算好好过日子。可是只要想起那个女人，我的心就像被一双手紧紧揪住了一样。
如今我二十岁了，我依然记得我十四岁时，见过一面的女人。我父亲指着我对她说“这是我女儿。”她笑了笑，露出了那颗有点不整齐的牙齿，笑的有点怪怪的，然后慌忙紧张的从手提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个苹果给我。
我问奶奶，我爸妈闹离婚的时候，我爸在外面有没有过别人，我奶奶说：“就是那个女的，给了你一个苹果的那个，你忘了？”我没忘，我一直都记得，我只是，才知道而已。
前几天母亲又在电话里跟我念叨，你爸给你找了个新妈。我轻轻的呵了一声。挂了电话之后我蹲在马路边上大哭了一场，来往车辆的声音盖住了我，我第一次觉得人生可以这么痛快。
母亲一直在跟我抱怨，还教我不要反驳她。我也在和她对话的沉默里，想起很多难以诉说的事情，就像奶奶肿起的乌青的脸庞，就像她哒、哒、哒的走路声，就像她那张脸上特有的轻蔑的眼神，就像她一张一合快速运动的嘴巴，奶奶晕倒时她依然不停的数落。母亲的日子好像就只有她自己，我不知道她觉得好不好，但她总是如此。我觉得她很可怜，她说你爸给你找了个新妈，你高兴不。我无话可说，她得意的笑了起来，好像自己讲了个了不起的笑话。我挂了电话，从胃里泛起酸楚，嘴里却一片苦涩，忍不住蹲下，开始掩面痛哭。
我听奶奶说父亲和那个女人早就断了，因为那个女人一直等不到我父亲离婚，而我父亲说为了我，才一直都没有离婚。
父亲不会忘记那个女人了吧，父亲恐怕永远都忘不了她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想回到小时候，拉着父亲厚厚的手掌问他好多遍，是不是最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