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青灯古佛
襄阳城的西侧,宋军将领点苍渔隐正率军奋力冲杀。他原是大理国水军大都督,身经百战,又是一代武林高手,元军一时间攻不破他的防线。两军相斗正酣,忽地一道红色身影如电般掠过战场,宋元两军将士均是一愣,还当是自己眼花。
那道身影正是郭襄骑着的那匹红马。她带着倚天剑向西突围,借着点苍渔隐的掩护,迅速穿越敌阵,一路上竟十分顺利,没有任何敌人纠缠。行了许久,郭襄眼见元兵已远,心中稍定,又心疼起红马来。她放慢马蹄,缓缓而行,回首望去,已看不见襄阳城的影子,心中不禁怅然。
忽听“嗖嗖嗖”三声,三枚暗器破空而来,郭襄反应极快,右手在马鞍上轻轻一按,身体立时腾空而起,凌空翻了个跟斗,稳稳落在地面。郭襄冷声喝道:“何方鼠辈,竟敢偷袭!”
忽闻一声爽朗大笑,只见三人缓缓走出林间,为首一人手持长剑,赫然便是当日在襄阳城下输给郭襄的“孤烟剑客”谢天瑜,左边是个中年道士,右边则是个青年男子。那中年道士笑道:“谢兄所言不虚,郭女侠果然了得。”
谢天瑜冷笑一声,沉声道:“谢某所言岂能有假?”转向郭襄道:“郭女侠,别来无恙。”指着左边的道士道:“这位是全真教解道枢道长;”又指着右边的青年道:“这是昆仑山任见龙任兄弟。”
郭襄扫视三人,不知他们来意如何,心中暗自戒备,口中却淡然道:“见过三位,不知三位有何指教?”
解道枢微笑道:“谢大侠和贫道说,他曾败在郭女侠剑下,并且输的心服口服。贫道不信,想来见识一番。正巧任老弟在寒舍做客,也就一同来了。”
郭襄见这道士神色和善,却隐含机锋,说道:“我和全真教掌教李志常道长、祁志诚道长素有交情,却没听说过解道长大名。”
解道枢神色一暗,任见龙接口道:“解道长是玉阳真人王处一道长的亲传弟子,一向隐居深山,少在江湖上走动。”
谢天瑜道:“郭女侠,谢某已辞别大元皇帝,此次只想和你讨教剑术,并无恶意。”
郭襄微微点头,暗自思忖:“这姓谢的剑法着实不凡,当日能胜他实属侥幸,今日被他们缠上,恐怕难以脱身。”她心想定要速战速决,于是深吸一口气,握紧倚天剑,沉声道:“既如此,郭襄奉陪便是。”
谢天瑜淡淡道:“如此甚好。郭女侠请进招便是。”
郭襄倚天剑豁然出鞘,剑光如练,一招“青城独秀”直刺谢天瑜胸口。这一剑气贯长虹,任谁都要避其锋芒;但谢天瑜自忖剑术天下无双,对郭襄虽嘴上说服气,心中却一直轻视于她,只当她侥幸得胜。谢天瑜艺高人胆大,不退反进,长剑一挥,使出一招“孤烟破云”,剑气如虹,直迎而上。两剑相交,谢天瑜手中长剑无声断作两截,他人还未及反应,倚天剑已将他胸口刺穿。谢天瑜瞪大双眼,手中半截断剑兀自舞着剑花。
郭襄也不料竟会如此,一愣神间,解道枢已一掌拍来。郭襄急退数步,倚天剑横在胸前,解道枢见倚天剑寒光闪烁,心中一凛,不敢贸然进招。
任见龙抱起谢天瑜,喊道:“道长!谢大哥死了!”
解道枢心中一凛,眼中寒芒大盛,冷声道:“好个‘小东邪’!”他胸膛赫然一鼓,凌空拍出一掌。郭襄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风压顶而来,她咬紧牙关,运起全身内力,倚天剑猛然一挥,硬生将掌风劈散。掌风余劲未尽,打得四周树叶簌簌作响,尘土飞扬。郭襄身形微晃,只觉周身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解道枢冷哼一声,沉声道:“今日我定叫你毙于‘重阳神掌’之下!”
任见龙忽地闪身挡在郭襄面前,急声道:“道长,你又陷入魔障了!”
解道枢一愣,眼中杀意稍减,缓缓道:“不错,贫道一时间心神失守,险些堕入嗔怒魔障,多谢任兄弟提醒。”
任见龙道:“道长,谢大哥也是一时托大,不怪郭女侠。谢大哥性子一向自傲,今日也是死于本性。”
解道枢默然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收掌,沉声道:“你说得不错,这也是天数使然。”眼中精光一闪,转向郭襄道:“郭女侠,谢兄是我至交,我虽说不上为他报仇,但也要替他和你一决胜负。你且接贫道十掌,此事便算了结。”
他话音刚落,掌风已至,郭襄凝神应对,九阳内力聚于掌心,猛地一掌推出,使出自创“飘雪穿云掌”掌力忽吞忽吐,闪烁不定,不与解道枢掌力正面相抗。
解道枢叫了声好,跟着第二掌推来,掌力愈发雄浑,郭襄只觉对方掌力如山岳压顶,气息为之一滞,倚天剑陡然一震,剑尖颤动,抖出数朵剑花削散解道枢掌势,跟着借力后跃,身形如柳絮般飘退数步。
解道枢不待她站稳,第三掌已如排山倒海般袭来。郭襄避无可避,剑尖凌空点出,剑气与掌力相撞,倚天剑发出一声清吟,剑身微微弯曲。郭襄忽觉胸口一闷,浑身九阳真气激荡不止,她强压内息,收掌退步,剑尖斜指地面,兀自不住颤抖。
任见龙皱眉道:“道长......”
解道枢冷哼一声,第四掌骤然推出。郭襄急提内力,忽地胸口一痛,一口鲜血登时喷出。眼见第四掌掌力袭来,忽地闪出一道白色身影,只见他双掌齐出,上下翻转划出一道圆弧,解道枢掌力已被化解于无形。
郭襄叫道:“君宝!”
张君宝身形如风,稳稳落在郭襄身旁,沉声道:“郭二小姐,君宝来晚了!”朝解道枢登时一眼,喝道:“道长武功高强,却也应知点到即止,何必咄咄逼人?”
解道枢面色一沉,冷冷道:“张君宝,贫道的事,容不得你插手!”
张君宝昂然道:“你敢动郭二小姐,我便要你好看!”
任见龙轻扯解道枢衣袖,低声道:“道长,‘素衣神剑’张君宝不是善茬,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解道枢目光闪烁,兀自权衡。张君宝冷笑道:“不是还有六掌?我接下便是!”
解道枢冷哼一声,他见了张君宝轻描淡写化解自己掌力,心知对方功力远胜自己,再打下去也是自欺欺人,拂袖道:“罢了,今日之事,就此揭过。你们去吧。”
张君宝冷哼一声,瞥了任见龙一眼,冷冷道:“任见龙,你和这人一起欺侮郭二小姐,若是叫令师‘昆仑三圣’何足道知道了,还不剥了你皮?”
任见龙脸色骤变,忙道:“张君宝,我可什么都没做!”
解道枢忽道:“张君宝,你武学以柔克刚,那是受我道门心法启发,你不如随我出家修行,也算是重归正道。”
张君宝一怔,心道:“这是哪来的话?”
原来解道枢见张君宝武功高强、心性淳厚,起了拉拢之心。若得此强援,他便可回终南山重阳宫争夺掌教之位。
只听一个声音冷喝道:“全真派的道士,还是这副自居天下正宗的嘴脸!”声调虽然低沉,却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郭襄心中一动,脱口道:“大哥哥!”
解道枢喝道:“是谁口出狂言!躲在暗处算什么英雄?有胆量的便现身一见!”
忽地一阵长啸声震九霄,惊得山林间飞鸟四散。众人只觉气血翻涌,甚是难受。郭襄心如鹿撞,只盼那长啸之人快快现身。解道枢提上一口真气,一声长啸吼出,奋力相抗;任见龙跟着也是一声长啸,却是与解道枢的啸声兵合一处,合理抵挡。张君宝见郭襄面露痛苦之色,双手捂住她双耳,拇指按在她太阳穴上,九阳内力缓缓注入。
郭襄见他如此,怕他受伤,急道:“君宝,你......”她本已受了内伤,此时心中一急,吐出一口血来,跟着眼前一黑,便已人事不省。
待郭襄悠悠转醒,只觉昏昏沉沉,四肢乏力不能动弹。她喃喃不知说些什么,张君宝走过喂她喝了口水,郭襄勉强睁开眼,轻声道:“君宝......”随后便又昏睡过去。
浑浑噩噩中,郭襄耳边隐隐响起幼时母亲常给她唱的歌谣:“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郭襄缓缓睁开双眼,却见到自己正躺在妈妈怀中,一旁的父亲郭靖、姐姐郭芙、姐夫耶律齐和弟弟郭破虏正含笑望着自己。郭襄心中一暖,泪水模糊了视线,轻声唤道:“娘……”黄蓉轻抚她额头,柔声道:“小襄儿,爹爹妈妈再也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守护倚天剑中的秘密,别辜负了天下汉人的期望......”声音渐弱,郭襄只觉一阵凉意骤然袭来,父母的身影渐渐模糊。她想要伸手去抱住他们,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想要喊出声来,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眼前渐渐消散......
“爹爹!妈妈!”郭襄猛然坐起,汗水已浸透衣衫。正伏在床边小憩的张君宝闻声惊醒,忙扶住她,关切道:“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郭襄见到张君宝,心下稍安,隐隐觉得梦境中的孤独绝望被他的声音驱散。郭襄攥着张君宝衣袖,问道:“襄阳城怎么样?”
张君宝神色黯然,想要编个谎话安慰她,偏生自己又不会说谎,只是支支吾吾,不敢直视郭襄的眼睛。郭襄见他神色,心中一沉,怔怔起身向门外走去。张君宝惊道:“你身子还没好,要去哪里?”
郭襄头也不回,轻声道:“我要去襄阳。”
张君宝将他一把拉住,急道:“襄阳城已经被鞑子攻陷,你去了不是自投......”话到一半便已后悔,不觉住口。
郭襄身形一震,泪水夺眶而出,叫嚷道:“你骗我!你骗我!我要去找爹爹,去找妈妈!”张君宝心如刀绞,将她死死抱在怀中,郭襄不住地叫嚷、挣扎,终于渐渐没了力气,伏在张君宝怀中低声呜咽。
此后几日,郭襄神情恍惚,茶饭不思,只是抱着倚天剑怔怔出神。张君宝心中担忧,每日细心照料,却难见她展颜。直到这天夜里,张君宝送来饭菜,郭襄忽道:“君宝,陪我出去走走吧。”
那天张君宝见郭襄陷入昏厥,心中大急,忙抱起郭襄,拾起倚天剑,展开轻功飞奔而去。奔了许久,张君宝已累得气喘吁吁,他将郭襄轻轻放下,搭她脉门,只觉她体内真气紊乱如潮,时强时弱,不觉眉头紧锁。他伸掌抵在郭襄后心灵台穴上缓缓输入真气,试图为她平定内息。过了许久,郭襄内息渐趋平稳,但仍是气息微弱,双眼紧闭。
张君宝正踌躇间,忽听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立生警觉。他转身望去,只见一对男女正朝他缓步走来,男子双鬓斑白,右臂衣袖空空荡荡;女子面容清丽,美若天仙——正是名动江湖的“神雕侠侣”杨过与小龙女。
张君宝一见他二人,忙起身上前道:“杨大哥,杨大嫂,快救救郭二小姐。”
杨过微微颔首,歉然道:“我只顾挫全真派道士的锐气,却误伤了襄儿。”俯身摸郭襄脉息,又对张君宝道:“她伤得不轻,幸得你帮她稳住内息,性命当无大碍。”顿了顿又道:“她带、冲二脉受损颇重,需静心调养。你带她去峨眉山吧,圣因师太身负一门奇功,定能助她复原。”
张君宝大喜过望,杨过忽地拍了拍他肩膀,沉声道:“襄儿是至情至性之人,难念为情所困。她这一生愁苦大半因我而起,如今襄阳城破,她又成了无家可归的孤苦女子。君宝,愿你能带她走出苦海,许她一个安定、快乐的余生。”
张君宝闻言一怔,心中百感交集。杨过的目光深邃如海,忽地望向郭襄,又闪出一丝悲悯,随后转身携着小龙女的手飘然而去。
这天夜里,郭襄和张君宝并肩坐在峨眉山的半山腰,任凭如水月色洒落身上。郭襄仰望满天星辰,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那些离开的人儿,是不是化作了一颗颗星星,在天上静静守望着他们放心不下的人呢?
郭襄忽地靠在张君宝肩头,低声道:“君宝,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张君宝心如鹿撞,满脸通红,却又说不出话来。郭襄继续轻声说道:“当年你师傅觉远大师圆寂之后,你便一直孤身一人。如今我也成了无依无靠的断肠人,想必你能懂我心中苦楚。”
张君宝心头一热,支吾道:“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郭襄淡淡一笑,打断道:“你有此心,我很感激。只是,我终究难以放下心中执念,你是知道的。”
张君宝默然不语,忽地一阵夜风拂过,他只觉凉意直透心间。
郭襄缓缓站起身子,朝着远方眺望,淡淡道:“我伤势已无大碍,你明日便回武当山去吧。从此以后,我在峨眉山上静心修炼,数年后未必会输给你那武当一派。你以后也别和任何人说起这段日子,只当那年你我嵩山一别后就再没见过。”
张君宝怔怔出神半晌,旋即起身离去,再无言语。郭襄望着他背影喃喃道:“你自己记得,峨眉山上有位郭襄,会一直默默记挂着你......”
次日一早,张君宝独自朝峨眉山下走去,只觉心中空空荡荡,脚步愈发沉重。他回首望向山间,已看不见郭襄居住的小屋,心中一阵酸楚。突然,他放声大笑,惊起山间飞鸟无数。笑声骤停,张君宝已是泪流满面,旋即决然转身,再不回头。
峨眉山上,郭襄也在朝着张君宝离去的方向怔怔凝望。她听见张君宝笑声传来,忽地心中一颤。那笑声仿佛穿透了山间的雾霭,直抵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郭襄眼眶微红,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她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只知她与张君宝从此山高水远,再难相见。
匆匆又是十年。这一日,郭襄找到圣因师太,说自己已看破红尘,愿剃度为尼,皈依佛门,恳请她收自己为徒。圣因师太固然不应,郭襄便在她门前长跪数日。圣因师太见她心志坚定,终于答应为她剃度,但却声明自己只是郭襄佛法上的引路人,武学上与她绝无师承。
郭襄落发为尼的那天,早已出家做了道士的张君宝遣人送来一封书信。郭襄拆开信封,只见信上写着唐代高僧神秀所做的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郭襄淡淡一笑,心道:“他终究不信我能放下执念,了断尘缘。”于是也借六祖慧能的偈语回信一封:“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从这一天起,武林称雄数百年的峨眉派正式竖起大旗,“小东邪”郭襄便是开山祖师。
郭襄站在峨眉山巅,俯瞰群峰,默然不语。
张君宝在武当山,何足道在昆仑山,杨过不知所踪,却一定身在这浩渺江湖之中。既知你身处江湖,我便让这江湖变得更好,那么你便也能过得更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