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饺子

不吹牛，我擀饺子皮的功夫还是可以的！擀饺子皮时，面皮自己随着小擀面杖转圈，根本不用手动去换面皮方向，擀出的面皮薄厚均匀，大小适中，三个成年人一起包，我气定神闲，四个人一起包，我赶赶紧也能供得上，这个手艺，我可是有童子功的。

我记事晚，最早的记忆就是我六七岁时的样子了，对春节最深的印象就是包饺子。八十年代初我们国家还不富裕，物质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但温饱还是能保障的。小孩子嘴馋又盼着穿花衣，总是慌着过年。吃过腊八的米饭，我就掰着指头算哪天父母该买什么，一过腊月二十我就真慌，“过了二十把年办，二十三，麻糖粘，二十四，炒瓜子，二十五，换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咱杀鸡，二十八，蒸枣花，二十九，要过油，三十后晌包饺子喽……”我天天故意在父母面前吆喝改词的歌谣，生怕他们忙忘了准备好吃的。每当我有意数吧，父母总是笑着，并不接我的话。快过年了，我知道父母是不会轻易吵小孩子的，更不会打小孩子，所以我有些有恃无恐。

二十三我很少吃到粘麻糖，有时父亲会从集市上买回来几根，让我们兄妹解馋。只是每年腊月二十四，父亲会先炒熟一些葵花籽，有时撒上盐水和调料，炒成五香的，先堵上我这个爱数吧的嘴，省得我乱说话。然后父亲用筛子筛出一些细沙，倒进大锅，用文火慢慢把细沙煨热，再倒进两簸箕花生，时不时地用那个特制的小木锹翻动着。我们是黄泛区，花生是我们的土特产，从记事时起，过年炒焦罗生（花生）是我家的过年开场戏，因为焦罗生和瓜子是招待客人的必备品，或许就像进了蒙古包要喝奶茶一样。父亲炒花生的手艺简直是一绝，他炒出的花生喷香喷香的，不带一点儿焦鏂的痕迹，比集会上买的还好吃。炒好花生要细细地刷锅，扫房子，从这天起，过年的序幕正式拉开了。

年少哪知世事艰，其实那个时代，大多数家庭在年货的准备上也是捉襟见肘的，不像现在各色年货塞满冰箱，那时更多的是“有钱没钱，包饺子过年”，于是过年包饺子，就成了头等大事。特别是在我们豫北一带，大年初一五更天，给至亲长辈端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是不知从哪一辈儿留下来的规矩，这可考验了刚分开家的小媳妇，每年年三十儿，从一大早就要开始准备饺子馅儿，那时的饺子馅多是素馅的，叫扁食，肉馅的才叫饺子，包肉馅的不多，肉也不多，几棵大葱和几两猪肉，也许就能煮上三四个大白萝卜，拌成一大盆子饺子馅，就这贼香，已经是大肥年了。

扁食馅有多种，有豆腐细粉鸡蛋为主的，有黑菜黄豆芽掺细粉的，（细粉就是红薯粉条，是过年必备的菜品，）黑菜大多是萝卜缨子晒制而成，馅里多加点辣椒粉和调料，还是很美味的。也有勤快的小媳妇挖来荠菜或面条菜，炒些鸡蛋拌在一起包青菜扁食。

如果小媳妇的家族比较大，更要多准备一些饺子馅，不然可能分不够碗，以我大嫂为例，她和大哥与我们分家的第一年，三十晌午，大嫂掰着手指头算需要送几碗扁食，大爷家一碗，三爷家一碗，爷爷老二，跟爹娘在一起，一碗就行，我叔父家一碗，我大姑家和我两个姨都在本村，需要各家端一碗，常照顾她的邻居老朱奶，老吴大娘等，也要各端一碗扁食表心情，一会儿算下来，加上她自家人吃的，没个十五六碗过不去，按一锅盖下六碗扁食算，至少要包三锅盖。大嫂人虽巧，单靠她一人包那么多饺子也是够为难的。于是大嫂就叫我去帮忙擀饺子皮，我那时才十来岁，并不怎么会做饭，面皮也擀得三尖葫芦头的，模样极不规则，而且有的厚，有的薄。就这水平，大嫂不会嫌弃，还怕我一不高兴就跑出去疯玩儿，留她一个人包着着急。大嫂要是教学，肯定是好老师，她极有耐心地指导我怎样用劲儿，让面皮随着幹杖转，还不时地夸我有进步，越擀越圆，有时还给我讲故事，比如《小二黑结婚》什么的，我听的入迷，就不再急了。后来二嫂和三嫂相继分了家，到了过年我成了香饽饽，包了东家包西家，包了一年又一年，我擀饺子皮儿的水平就这样练出来了。

大年初一送饺子，是我小时候颇不喜欢的一项过年内容，因为父母总是让我去给长辈们送饺子，我一手拿着两个馍馍，一个蒸馍一个包子，这叫尝年馍，一手端一碗刚下好的饺子，去给我的爷奶叔伯辈的送饺子。五更天灰蒙蒙的，乡村的路也不平整，我端着碗，深一脚浅一脚的，一听到狗叫声，我的心就扑通扑通跳，还不敢跑，生怕我一跑，狗就会从后面咬住我的新衣裳，距家近的还好，手不凉就送到了，离家远点儿的，我走到半道上手冻得生疼，两个手都占着，也没办法搓手或手插裤兜，别提多难受了，所以我常常偷懒去离家最近的亲戚家，把远一些的留给哥哥去送。

我父母这一辈儿的饺子是有进有出的，我们送出去一些，父母的侄儿侄女外甥等也会送过来一些，等最后送来送去的差不多了，母亲就把水烧开，把所有收到的扁食饺子倒进锅里温热一下，这样我们的年饺子就成了百家饭，一家人围着灶火台，一人捧一碗饺子，我们边吃边评论谁家的饺子包的好吃，有味。那画面至今想起，仍是暖融融的。

爷爷辈儿的大初一甚至不用开灶火，准备好灶具，专等着小辈们来送饺子，换过碗后，趁热尝尝这家的，品品那家的，一家尝几个就吃饱了。年轻辈的要靠自己，忙活了大半天，送了一大圈，最后留没留下自己吃的饺子还真不好说。有一年大哥家养的山羊挣开了绳，糟蹋了一锅盖年饺子，嫂子大年下的不好张口，五更天愣是没吃上扁食，到了中午才把我们的扁食端过去救急。

当年我以孩子的心境腹诽大人们，过年还要端来端去的送饺子，真麻烦！他们有时还会争比谁送了饺子，谁连扁食也没送。可是长大后，我发现送不送年饺子真的很有含义，这不仅仅是我们要孝敬长辈的一个习俗，一个倡导，而且对谁家子女孝不孝顺，谁家父母为不为人，谁家孩子厚不厚道，谁家这一年中得罪了谁，香迎了谁，都能从这碗饺子中看出端倪，这碗年饺子像一碗检测剂或分解剂，能重新标度人们的言行。

送扁食这样的习俗在我的家乡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很少再包素扁食了。包的饺子越来越多，肉也越来越多，只是在五更里送一碗饺子两个馍，好像已不足以表达亲人们之间的敬意，取而代之的，是大年初一早饭后，掂二斤馃子（糕点）去看望长辈，有的掂一件牛奶或饼干之类的成件礼物，不再端热乎乎的扁食了，一些老传统也慢慢被改变了。

如今，我们春节也都包饺子，饺子馅的花样越来越多，什么牛肉芹菜馅，猪肉香菇馅，羊肉白菜馅，鸡肉莲藕馅等，各种馅料应有尽有，饺子皮的颜色也越来越多，蛋黄色，甘蓝紫色，菠菜绿色，五彩缤纷，饺子的样式花样百出，元宝形，月牙形，凤尾形等，只是年饺子不再是我们年夜饭的主餐和正餐，它更像饭后甜点一样，成为我们佳肴美馔后的一种点缀，一种象征仪式。

我有点小遗憾，人们不再送饺子了，或许因为人们越来越怕麻烦了。我们用什么衡量爱呢？我最满意的答案是“很有时间，不怕麻烦”，过年了，我们停下了匆忙的脚步，很有时间了，只是我们的爱，也自私起来，我们只对很少的人“不怕麻烦”，于是我们的年饺子，增加了许多味，也失去了许多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