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大的公选课程的设置,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大的类别,里面预备着许多的课,可以随时换课,但每晚须得签到交报告。选课的人,傍晚散了课,每每带上一本闲书——这是许多年前的事,现在都带上移动电源,——去就近的教室坐着,开始一天的休息;倘肯外带晚饭节约时间,便可以去到公认的水课,或者意外简单的课,如果下午没有课提前赶去了,那就能去到不用写报告的课,但这些学生,多是医学或工科生,大抵没有这样悠闲。只有学语言的,才能早早地到教室,拿出作业,慢慢地坐着写。
我从来到这个学校,便固定去一门《中外经典文学名著欣赏》的课消磨晚上的时光,室友说,智商太低,怕应付不了那些涉猎太广的课程,就在文学课上混点分罢。这个课的内容,虽然容易听懂,但总结也往往需要费些功夫。老师往往要把报告用软件比对,看你抄袭了没有,又仔细看你的文章是不是有道理,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混分也很困难。所以过了几天,老师便找我过去谈话,幸亏我的态度诚恳,没有挂我,便决意认真上这门课。
我从此便每晚地坐在第二排,显示我的认真。虽然没有什么过错,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师是一副平板的语气,同学也死气沉沉,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煎蛋卷到来,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煎蛋卷是在教室吃东西而认真听课的唯一的一人。他身形瘦弱,苍白脸色,眉宇间总是显出疲惫,一头柔软的棕色的卷毛。虽然在教室里吃东西,可永远不会迟到,也不在打铃后吃。他回答问题从来不会介绍姓名(这可以加分),因为他一头显眼的卷发,大家便慢慢地从他每天都吃的夹着煎蛋的卷饼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煎蛋卷。煎蛋卷一进教室,所有玩手机或平板的人便都对他微笑,因为煎蛋卷常常主动回答问题而使他人免于被抽问的烦恼。有些人走上前来,让煎蛋卷帮他们梳理一下读书报告的思路。有些人从煎蛋卷那里接过晚饭,把钱交予他。煎蛋卷总是和气地解决大家的问题,然后坐到我身边的黄金位置。
我还记得我是如何与煎蛋卷相熟起来的。那时我还是同其他人一样,厌恶着学校逼迫我们每晚上课的制度。有一次去得早,我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对着窗外发呆。天色从白转向昏黄,我探出头,可以看见西边尚未被淹没的夕阳,以及楼下一个啃着饼,顶着一头棕色的卷毛,虔诚地看向夕阳的人。这时忽地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就好像,虽然那时我们并不认识,他也不知晓楼上的我,我们却可以感受到相同的夕阳,相同的天空,相同的世界。
然后,煎蛋卷就啃着煎蛋卷饼,默默出现在了我面前。那时我虽然对他有了初始好感度,但依然对他一脸严肃地听课的行为表示了相当的震惊与不理解。正逢那日的主题是外国诗歌,老师便叫我们一人默写一首最欣赏的诗。煎蛋卷坐在我旁边,对我说到:“你读过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我便问你一问。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我想,这种用来装逼的话题,有什么意思?便低下头去,不再理会。煎蛋卷等了很久,很恳切地说道:“想不出来吗?……我给你推荐,记着!这些诗人应该记着。将来苦闷的时候,排遣可用。”我暗想我和文艺青年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不就是诗人吗,我知道的也不少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我喜欢的诗人有很多,比如泰戈尔。”煎蛋卷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手指敲着桌子,点头说:“对呀对呀!……泰戈尔的诗你最喜欢什么?”我更不耐烦了,谁没事去读诗啊,吃饱了撑的。煎蛋卷刚用笔写了“爱是理解的别名”,见我毫不热心,便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第二节课,老师又对我们浅薄的文学底蕴表示了悲叹,继而又说,上交的的诗里只有一首是完整的。我心里暗暗揣测着是煎蛋卷的作业。
于是他果然去朗读了他最喜欢的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离去”
……
“而我会觉得幸福,却因那不是真的”
我没有听过这首诗,但我第一次听懂了一首诗。我知道站在台上那个瘦弱的,苍白的,头发卷卷的少年,在渴望着什么,却永远得不到。
我与煎蛋卷相熟起来后,有一次我说:“你一直很喜欢这些文学的东西吗?为什么上课提到的那么多书你都有时间看,明明作业都来不及做。”
煎蛋卷只是笑着:“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电脑,你们上网的时候我大概是在看书。”
我这才想到他从来没有在课上拿出过手机或电脑。“那假期里不会很无聊吗?”
煎蛋卷说:“我假期要干活,开拖拉机,你知道吗,有一个大铲子的那种。”
我震惊了,下意识地浮现出一片广阔的农田,煎蛋卷难道是乡村土豪,“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当作家,还是开书店?”
煎蛋卷突然沉默了一会,又笑开了,说:“大概会去开吊车吧。”
这个梦想简直屌爆了。
不过内心又默默地想,既然煎蛋卷每天自己做的卷饼这样受欢迎,也可以去卖卷饼呢,有一技之长而不用愁找工作,真好。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年,煎蛋卷一如既往地被老师关注,依旧读着许多我听也没听过的书。依旧啃着煎蛋卷,依旧帮大家带着晚饭,可是我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憔悴。
后来有一天,他不再出现了。我去问这门课的老师,说似乎是因为交不起学费而退学了。
我一路找到了教务处。可是我发现不知道煎蛋卷的名字、没有他的联系电话。
于是,他就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
周围的同学议论了两天,也就忘了这回事。
可我不能忘记,我已经开始试着读书了。我开始认真听课,我开始得到老师新的关注。
我开始,开始想念,有一天我探出窗外,可以看见一个啃着卷饼望着夕阳的背影。
毕业后,有一天,我路过一家建筑工地,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发现一个顶着棕色卷毛正在往头上戴安全帽的瘦弱背影,没有煎蛋卷饼,没有夕阳。
然后,他钻进了一辆工地的吊车上。
我听见发动机嗡嗡嗡嗡的轰鸣。
可我一瞬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温柔的声音念过一首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后来,我终于没能再见到他。
我读完了泰戈尔与聂鲁达。
我不再认为诗是一件无聊的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