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卿
武夷山脚下。
天朗气清，高山挺拔，流水淙淙，万物繁茂，我家的民宿就在此。
每天清晨，我和丈夫麻利起身，做完早餐，便开门迎客。
客人们品尝过我们的餐食，往往赞不绝口，说是最想要的味道，能唤醒味觉；体验我们的住宿，真是一夜酣眠，乐不思蜀。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我们尽可能无偿为顾客提供方便，真诚为他们服务。不久，不少人不仅成了我们的回头客，还主动介绍亲友过来。
一来二去，店成了网红，来去的客人与我成了朋友。
成了知心朋友的，闲暇聊天，不免听到许多故事，也触及我的坎坷往事。
01
按现在的说法，我父母很奇葩。
我爷爷是解放后县城里的公务员，家里条件自然不错。我爸是独生子，读不好书，就做了国营单位的司机，看上当时年轻貌美的我妈。我妈呢，农民家庭，不识字。那个时代，不识字已经不太普遍了，我爷爷拗不过我爸的执意选择，哎，就同意了他们的婚姻。
很快，我和我弟的到来，让这个家庭充满了欢乐。我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然而，好景不长。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弟12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也走了。
从此，我妈就像换了一个人，对一切都不顺眼，看我简直是仇人，一门心思想要再生一个儿子。
我爸渐渐被她带动，也动起了生儿子的心思。
说起来，当时处在计划生育的前夕，他们离四十岁都还早，再生一个，也不为过。可是不知为何，我妈总是怀不上。为了调养身体，她居然辞了多年的临时工，整天在家熬中药。
我当时读初三，正是学习的紧要关头，但他们对我总是漫不经心，说话说着说着，就吼起来。有时候我妈干脆躺着，叫我请假回家伺候她。
我寡言少语，静不下心读书。别的同学每天兴高采烈，努力考学；而我，忧心忡忡，苦不堪言。
我妈终究未能如愿。
02
有天，我迟缓地走进家门，居然听见里屋有小孩的哭声。
我爸我妈笑容满面，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是我的弟弟。
弟弟经常生病，我妈忙不过来，我仍然要隔三差五请假回家照顾。
每次找父母开口要钱，都好像做了丢人的事情，我的脸涨得通红。而我爸拉长了脸，我妈就破口大骂。
我的成绩只能上中专，我爸勉强给我报了名，而我自己当然希望家里出点钱让我去读高中，住宿，然后全心全意考大学。
我能找谁呢？父亲这边没什么亲戚，我妈那边知道我家情况基本不理睬我。
我爸甚至连让我读完中专的耐心都没有，就中断了我的学费。
我临近毕业，拿不到毕业证书。
我对他们说，你们让我出去打工吧，我以后不要你们的钱了。
爸妈当然求之不得，他们正巴巴地想和我断绝关系。
十五六岁的我离开了家，从此开启我的独立生涯。
03
我在已经工作的同学的帮助下，到隔壁市里的工厂去打工。
我期待自己能赚一笔钱，能让自己重返校园。但是，我毕竟年纪小，又没有文凭，只能干一些杂活，所得的收入可怜巴巴。
记得当时的工友总是拿我开玩笑，叫我小娃娃，我只能装傻憨笑。哪里不周到，马上认错，伯伯、叔叔、大婶和姨喊得欢。
他们也不跟我多计较，相反还可怜我，不得不以厂为家，对我多有照顾。有好吃的，老远从老家带来，总记得分我一点尝尝；放假了，怕我一个人孤单，就带我出去走走。开始，我怕受不起这些恩德，不愿意接受，但是他们很坚决，叫我没法拒绝。我呢，也知道礼尚往来，做人要大方，经常买点吃的给他们的孩子，帮他们孩子辅导学习。
我在那家工厂待的时间比很多老员工都长，渐渐地也有了一些积蓄。
更多闲暇，我拿来看书。
正是女孩子骄傲的年纪，我白天工作，晚上抛弃杂念，沉浸在书的世界。一个人竟然过得很有滋味。
04
我的性格逐渐开朗起来，笑声明显多了，厂里那些婶子和阿姨们说看我长大的，真是越来越漂亮。想想我也20多了，长相一般，不爱打扮，更不讲衣品，平时对自己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干净整洁。
即便这样，身边也不乏追求者。
小马算是最让人动心的一个。
他高大帅气，性格温和，工作稳定，对我总是耐心有加。更难得的是，他爸是我们城里的高官，他算得上是高干子弟。
据说他家听说了我的条件后，表示可以接受。
可是我不敢轻易同意，不知怎地，我心里恐慌。
我爸我妈不能给我任何建议，我走出家门去打工的那个时候，他们已然放弃了我这个女儿。
厂里的长辈纷纷劝诫我，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千万不要错失良机，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小马向我求婚了，而我感觉到自己陷在沼泽里。
我就试着去了一次他家。一进他家门，就知道家底不一般。
他父母非常和气，对我的家庭有些细节却不免问东问西，虽然我问心无愧，但是在他们面前我很担忧，我不习惯在这种时刻被猜测的状态下生活。特别是他母亲的那眼神，叫我很不自然。
再说，小马虽然倾心于我，但明显是父母的乖宝贝，关键时候，未必会体谅我的感受。
思考再三，我选择了逃离。
05
我到了南方的一座一线城市，继续打工。是的，还年轻，我打算静下心，好好经营自己。
日子过得很快，而我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般顺利。
这座城市有能力的人太多了，生存的压力又太大了。
在人群潮涌的招聘现场，在拥挤的地铁站，在繁忙的流水线，我就是那最不起眼的一个。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是车间流水线上的普通女工，尽管以前我极力避免。
真不甘心呢，连文员的工作都难找。想想，一个外乡人，没有学霸学历，没有硬核技术，不会逢迎走捷径，在巨型城市里除了挣一份基本工资，我又能如何？
工厂里嘈杂，工作时间漫长，每天千篇一律的生活，让我的身体和心理都备受煎熬。
转眼，我已经二十七八岁，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多么尴尬的年纪。尽管，身边还是有追求者，我却默默地无视。
我来大城市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大病了一场。
当我躺在冰冷的宿舍，忧郁地看着室友们匆匆忙忙出去工作，看着她们下班后总成群结队出去玩，看着她们总是开心笑着，虽然她们都很友善，不时对我嘘寒问暖，但我内心的孤独却是无法言语的。
我的家在哪里呢？
我默默地看着窗外，雨水打着凋零的落叶，一切都冰冷无力。
06
他总在这时给我发微信，问我，今天好些了吗？想吃点什么？我给你送来。
我的心有点动，也有些痛。
他是我们厂的一个小领导，长得一般，甚至说有些单薄。负责管理我们这个车间，在这钢筋水泥砌成的冷漠的世界里，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是温暖的。
我们熟悉起来，我甚至有些依赖他。他比我大好几岁，是当地郊区的，人看起来老实稳重。
我痊愈之后不久，就跟他领证了。
那时，我才发现，他居然有婚史隐瞒我。
而且，看他是个小领导，平时受大家尊重，工作也那么久了，居然无房。
更可笑的是，买结婚首饰更连几万块都拿不出。
我也没有太多犹豫，果断结婚了。
一个异乡的女孩，无依无靠，最相信的是我满含泪水，跟他讲我的故事的时候，他默默牵起我的手，那眼神里折射出的爱是尊重的，深刻而真挚的。
而我，和他在一起，内心居然很坦然。
没有房子，我们只能和他父母住在一起。他家的地被征用，给出的补偿就是一套房子还有他父母的社保和医保。
07
我怀孕之后，身体吃不消，就辞职在家待产。
公公整天在外闲逛，打麻将；婆婆照顾我也不舍得花钱花时间，却总是嘀咕生儿子的好处。
只有他晚上下班回来，带我出去走走，才能让我心头平静些。
女儿出生了，公婆更是懒得回家了。
而我，白天要照顾孩子，自己就随便吃点。
他觉察到了，下班回家前就去菜场买好菜，收拾干净，第二天一早给我烧好，再放到冰箱里。
上班前千叮咛万嘱咐：中午热了再吃……孩子换下的衣服等我回来再洗……
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说，你看我们的女儿多漂亮啊，像你，真好。
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偶感风寒，必定感冒，不时需要他去帮我买药。
婆婆一直冷眼旁观，只要儿子不在家，各种粗俗又刻薄的话都会冒出来，而我就隐忍着。
等女儿长到一岁半，有一次，他上班中途回家拿东西，恰好听见婆婆倚在房门前骂我。
病秧子……
赔钱货生了个赔钱货……
扫把星怎么进了我家门……
而我一直咳嗽不止，女儿在旁边大哭。
他喝止了婆婆。
婆婆正骂得忘形，看到他出现，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愣住了。
他跟我说，我们搬出去住吧，跟我爸妈住这么久，太委屈你了。
我们搬家那天，婆婆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儿子结婚了，倒是大变样了。
08
小小的出租屋，也是家啊。
我感觉自己有了力量，身体慢慢好起来。我每天把家里整理得干净清爽，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他下班回家，总见我束起马尾，边做家务边哼歌，我们的女儿在旁安静地看绘本。
他洗过手，先抱我一下，再抱女儿一下，叫我一旁休息，自己开始做饭。
有一天，他跟我说，我们自己做点生意吧。
我愣住了，他知道我有笔存款？
他说，人么，总要拼一把。以前，我妈宠我，我不知道努力上进，不知要存钱为将来打算，成天得过且过，我就是个混混。现在，我有你们，总想让你们过好日子，起码不用租房吧。
我决心支持他。
当他握着我的银行卡时，眼睛里充满感动。
他辞职，开始投资做餐饮。
虽然风险很高，但是我看他勤快，又很爱做饭，就由他去发挥了。
一开始生意就不顺，亏得一塌糊涂。他为了撑下去，把父母的房子抵押贷款继续扛，也挡不住失败。
09
他情绪低落，意志消沉，晚上不敢回家。有一天，竟然喝酒到半夜才回。他又怕打扰我们睡觉，就在门口坐着睡着了。
他不回来，我从来没睡踏实过，这天，我也坐在门口陪他。
当他睁开眼睛时，我依旧在那里。他终于告诉我实情。
那天我们约好，以后有这么重大的事情，一定不要隐瞒。
我把四岁的孩子送到私立幼儿园。早上七点送去，晚上七点接回。
其它时候，我都跟他耗在店里。
他毕竟没有吃过很多苦，时间长了，看到的就只有眼面前的艰难，每天增长的债务，愁眉不展。以至于恶性循环，等着关门。
餐饮竞争激烈，我相信肯下苦功，一定会有收获。
我打听到一位口碑非常好的厨师，退休了，孩子也不在身边。我就多次上门请求他抽空来帮帮我们，我们可以给他入股，重活不要他做。也许是我对人的尊重大方和做事的光明磊落打动了他，他终于肯来我们小店，愿意手把手教我们。
我对他说，你只管好和老师傅一起做菜上菜，我来做前台就可以。每天都开心去做，做好每天该做的事，一定会好起来的。
先把家搬到店子楼上狭窄的租房里，就为了女儿回家能好好睡觉。
我们凌晨三四点起床，把女儿抱到店里让她继续睡，然后悄悄地准备早上营业的餐食。
等七点店里开了门，我就抓紧把孩子送到幼儿园。
忙过早点，又马不停蹄准备中餐。晚上等一切准备就绪，我就趁暂时客满的空档去接女儿。
等到夜色浓郁、街面冷清，我们结好当天的账款，订好第二天的食材，才抱着女儿回去睡觉。
我精神饱满，热情待客。店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回头客越来越多。
女儿每天回家，在店里穿梭，还会帮我替客人拿饮料，递餐巾纸，嘴巴还很甜，引得不少客人在我面前夸她。
虽然每天陀螺一样转，但我看着顾客盈门，在我家店里那么开心，我真是由衷高兴。
10
公婆的房子终于保住了，而我们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
后来，公婆患病，相继去世。
女儿也上了大学，各方面表现都还不错，如果喜欢继续读书，那我们肯定万分支持。
多年劳累，我们觉得应该放慢一点节奏了。他就托人四处打听，找到了武夷山脚下，接手了别人的民宿。
他很喜欢这里，说这里空气好，对我的身体有益。
我们决定民宿只用最简单的装修，朴实，干净，有山下人家的味道就行；我们只做最简单的家常餐，限量供应，也不忙乱。
本来说好了两人轮流，但事实上，好多事情都是他做。
我呢，就看看前台，陪顾客聊聊天。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店子就成了网红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