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桃源连载12 | 再大的风浪,也有庇护生命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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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

第五节

中央首长是否来了我并不知道,但在两星期后,大院后墙的动物王国却准时夷为平地,禽粪深埋于地下,苹果树立在刷洗得干干净净的院墙前面,“飒飒”地摆动着树枝,依旧在春天不多不少地开几百朵白花儿,在秋天不多不少地结几十斤红果儿,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对于北京的决定,大院中的男女没有半句怨言,他们虽然拿笔不拿枪,却像穿军装的兵一样服从命令。南阳大院的A计划,原本是只把设计人员紧急疏散过来,就算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父母儿女送回老家。

没有一个人,一个团体,可以独立存在于一个巨大的震荡之外,或者最起码,会感受到些许蝴蝶翅须的震颤。

长大后我才知道,鸡舍被推到的那个年代,也是早已夺去老舍和人世间很多美好事物的年代,虽然那时已接近消亡,却到达了疯狂的顶点。

但是再大的风暴,也有庇护生命的方舟,不喜欢养鸡的首长下达了一号命令,设计院从北京瞬间平移了一千公里,在诸葛孔明的故乡,那个虽不算山明水秀却幽僻可爱的山谷,温柔环抱着中国国防建设一支小小的队伍。

黑而瘦的乡民总带着大大的笑容,用鲜美的蔬果与鸡蛋,滋养和友爱着这些从天而降的男女,就算没有士兵把守,他们也绝不会打着旗冲入院中。

我更愿意相信在那个年代,除了悲伤的蓄满泪水的悲伤太平湖,还有无数个这样小小的乌托邦,在席卷一切的风暴中庇护着生命和知识的火种,也庇护着世间最纯真的人性与爱。

但这个小小乌托邦的田园之乐,终归还是要结束了,在那样的年代,这是太过奢侈的享乐。

“鸡舍两周后拆除”的命令下达后,家属楼到处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开水烫鸡毛的臊臭气,接着,每家每户一起飘散出特别浓郁的香气,白雾似的汇成团儿,打着旋儿升入空中。

傍晚的电线杆上,密密麻麻停满了鸟雀黑色的大大小小的身影,几百只乌鸦、麻雀与伯劳,不发出一点声响地簌立着,似乎在默悼人世间这异乎寻常的盛宴。

忽然被石子惊起,“呼啦啦”地在空中喷墨似地飞溅,无数只黑色的羽翼,遮没了西天最后一抹红得惊心的残阳。

爸拖了三天之后,终于炖了我家第一只母鸡,白花花的灯光下雾气氤氲,白色的汤盆里浮着一个白色的身体。我当然也吃了,虽然我极爱她曾经鲜活的样子,在那个物质与精神都极度匮乏的年代,没有人再把多余的怜悯匀给一只母鸡。

我让爸揪掉了她的头,闭着眼把她的胸或腿放入口中,爸还会夹给我她小小的心脏与肚子里没来得及生下的小蛋,我不得不承认,在乡间快乐生长了一年的她,在口中的味道也格外鲜美。

成年以后,我从来不相信动物在大限到来时会释放毒素,生或者死,她们留给人类的,永远都只有礼物。整整两周,我们吃了十四天炖鸡,那样浓郁的、犹如罂粟花田般上瘾的味道,也永远留在了我幼时的记忆中。

长大后我成了一个素食者,虽然也可以笑容可掬地与亲朋好友聚餐,甚而吃几筷肉边菜,但只要瞥见桌上有一只鸡头,哪怕这道菜摆在几尺远的地方,也会立即灵魂出窍般地惊跳起来,直到有人把鸡头处理掉,才搭讪着重新回到桌边。

为什么越是活泼可爱的生命,就越会在失去生命后变得特别可怖呢?而她们那被制成菜肴后紧闭着双眼的头颅,简直到达了可怖的顶点!

但是再怎么闭着眼吃,我们也没有吃掉白芦花,你怎能吃掉一个忠诚的朋友呢?鸡舍推倒的那天,爸在厨房用小棉垫子和稻草为她做了一个窝,妈把窝挪到了卫生间:“总不能把厨房弄得一地鸡屎吧?”妈这样问着我们。

第二天清早,我们在睡,妈才刚起身,忽然听见卫生间像有人敲门似的,传来清晰而有节奏的“笃、笃”声,妈拉开门,白芦花挺着脖儿站在门口,并没有预料的臭味和满地狼藉,草窝里静静卧着一个新崭崭的白蛋,地上干净得连个小草棍儿都没有。

白芦花大步地跑出来,来到屋门口,又用嘴“笃、笃”地啄起来,妈后来说,她聪明得几乎不像一只鸡,打开大门,在妈惊愕的注视下,白芦花像两腿安装了精确的轴承似的,一步步极快却极稳地跑下楼梯。

等妈披了衣服从五楼赶到一楼,看见白芦花正站在空荡荡的苹果树底下,发了一会儿愣,又低着头踱了几步,忽然一个展翅飞上了两米高的院墙,妈几乎吓了一跳!

她熟悉的白芦花,身后总跟着一队只会跳的黄美人和连跳都不会的灰头鸭,她从来都和她们一样,不紧不慢迈着细碎的小小的步伐,没想到她竟然可以飞!像只轻飘飘的白色的大鸟似的!

妈望着白芦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墙头,破晓的红日沿着她优美的颈部,勾勒出一道闪闪的金边,墙外是刚刚出青的麦田,一束束绿色的小苗在春寒料峭的风中飒飒地低语着。

忽然,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短促的鸡鸣,那是试唱前的清嗓儿,接着,像要吐尽胸中所有郁结之气似的,一曲极其高亢婉转荡气回肠的首唱破空而出。

再接着,墙外远远近近的公鸡都加入了合唱,太阳在此起彼伏的鸡鸣中升得更高了,白芦花渐渐晕染在了一片金红之中!忽然,她不知怎么动了一下,一眨眼的功夫,就在妈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就那么飞走了,连头都没回。”从不会小布尔乔亚的妈,也不由得对爸唏嘘起来。“飞走了好,外面有自由的天地……”爸喃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飞的?像鸟一样?”我问。妈和爸都不言语,桌上摆着一盆永远都喝不完的鸡汤。

作为一个三岁的小孩,我实在无法压抑胸中激荡的情感,于是把这件事告诉了邻家两岁半的小花:“我家的鸡,白芦花,今天早上,变成了红凤凰,从院墙的上边飞走了。”

本文注释:

太平湖:位于北京市西城区,1966年作家老舍在此投湖,后被填埋。这一年,老舍本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突然离世,这一奖项只好颁发给了日本的川端康成。

发布一号命令的中央首长:林彪

小布尔乔亚:小资,小资产阶级,流行于四五十年代知识分子阶层。

连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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