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师太
曾几何时,香港人都梦想住山顶。高高在上,左邻右里都是有钱有权的体面人家,自己又会差到哪里呢?在社交场合,人家顺口请教家住何方的话,你气定神闲地回答“山顶”两个字,保证当下直透人心,比数十页的履历更震撼。谁料这些一度身价数亿的豪宅,现在免费任住,却无人问津。整个山头只有瑞涯和一个孤单神秘的女人分据。宋笙给她的绰号是 “孤独师太”。
山顶不再受欢迎,实在有其客观因素。任何人都可住的地方,当然谈不上面子效应。家在山上除了出入麻烦,更要长年忍受潮湿。香港剩下的几千人都一把年纪了,都不愿意自困云端打雾,招惹风湿之患。
孤独师太本来住离瑞涯只有一个街口。瑞涯刚搬来的时后,未料到会有邻居。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她大清早独坐窗台发遐想。被晨光拉得长长的树影,在初秋劲风的摆布下交错乱舞,在大街上纠缠不清,好像争夺地盘。她正看得入神,孤独师太突然在街尾出现,冲着她的方向走来。她个子很高,有一米七以上。单薄的身躯架着紫色松身长裙逆风而行,好像随时都会被吹走。但飘拂的步伐似乎暗藏一股阴力,把她带动向前飘,飘得出奇地快。
背着熙和的朝阳,她闪闪烁烁,若隐若现,像讯号不清的电视画像,又像鬼魅。她双手很刻意地垂在两旁,好像挽着两个隐形水桶,小心不让水溅出来。
瑞涯一下子给老太太的迷离风采摄住,眼也不眨地望着她迎自己飘来。谁料孤独师太突然停步抬头,一眼把瑞涯盯住。瑞涯急抽一口凉气,背上的毛孔都在蠕动。一口气吞了下去,她才反应过来,将失控的惊讶化为友善的笑容,向老太太挥手。
从较近距离看,孤独虽然满头灰白长发,年纪却不算大,顶多六十出头。她冷冷地回以一笑,随即继续往前走,但脚步较刚才沉重,飘不起来。长发在修长的背影上轻抛。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下来。瑞涯以为她会掉头过来打招呼。但她头也不回地摊开双手,好像把指头检阅一番之后,才匆忙离去。
下午,瑞涯看见孤独回家,脚步明显较早上缓慢,每一步都踏得很用心。她两眼直望,明显要回避瑞涯。早上冰冷的一笑仍然紧绷绷的在脸上,像水晶图案。
瑞涯本想等她回程时跑出去打招呼的,谁不知离远看见她的侧影便顿时泄气。“还是等等吧,等她下次路过,大家有了心理准备才自我介绍会比较自然。”
几天过去了,还不见孤独的踪影。瑞涯终于鼓起勇气,带了半打鸡旦睦邻去。心里盘旋着应该如何开场。为什么过了这许多天才过来呢?
结果什么开场白也用不上。
屋内阴寒清冷,毫无人气。难道找错了地方?但大厅干干净净,连尘埃也不多,一束束捆好了的窗帘,整齐地守在窗旁。很明显,住客刚刚才搬走,地方肯定没错。她搬家前打扫得如此妥当,难道想跟业主讨回按金不成?瑞涯突然觉得空洞的大厅很阴森,打了个大冷颤。
又过了大约一星期,瑞涯和宋笙早餐后到外面散步。走到小峡谷的另一端时,离远看见孤独高声自言自语。面对这意想不到的情景,他俩不期然地望着孤独的背影发怔。就在这愕然的一刻,孤独收了声,站着不动。莫非她背后有眼,知道有不速之客?瑞涯和宋笙不约而同地屏息对视。
山顶的清晨宁静得教人心寒,连阳光打在叶子上的声音也仿佛可以听到。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叶子在生长,有些在枯萎。宋笙和瑞涯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小心地转身离去。脚下的泥沙呖呖作响,打破了死寂。自此,他们识趣地回避了孤独的凄迷地带,以为大家各据一方,便可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