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要回家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明天就是除夕了,这个入住了三百多名老人的公办养老院充满了辞旧迎新的年味儿:大灯笼挂上了楼栋的门旁;小灯笼挂上了楼道的走廊;各种吉祥的拉花,各种祝福的拉旗填满了公共走道的上空;大大小小的中国结挂上了梁贴上了墙;老人的房门上贴好了对联,窗户贴上了福字……连院内枯凋的木本植物上都挂满了小灯笼。进入养老院后便见一大片中国红铺天盖地而来。

院内环境热烈喧腾,人气较平时却冷清了许多:行政,医护大半都放假,休息。护工们也已是三减其二回老家过年了。部分腿脚便当被家人重视的老人也都已经陆续被接回家团聚去了。

留岗值班的护工都是以一当二甚至当三,身兼数职二十四小时在岗。除了伺候老人的吃喝拉撒之外,还要抚慰老人的情绪稳定保护老人的身心安全。

午餐后护工小张去食堂送完餐车洗好了碗盘揩净了餐台,将坐轮椅的老人依次推运送回房间。

老顾抬起屁股从包围住他的圈椅和桌子之间站起来,推撞得椅子腿蹭着地面咕叽咕叽响。他拖着脚踏着散落在地上的饭粒菜屑向餐室外面走去。

老顾吃饭手抖颈硬举止笨拙,一顿饭吃完桌上身上地上到处是。他和另一位帕金森吃饭抖手的公公同坐一张方桌,那位公公回家过年了,他便独开一桌。虽然他几次挨挨蹭蹭将自个碗搬到能坐下十六人只坐了八人的大餐桌边都被老太太们七嘴八舌反对让小张又撺哄着坐到自己一贯坐着的方桌边。

老顾不到八十岁,算是半个失智老人,院里举行手工制作节日庆典聚会聚餐各项活动都不敢将他安排在内。他随地吐痰大小便不好控制,参加活动遭人嫌弃净添乱。

今天又忙忘了,没给他系上围裙也没将椅子向饭桌前推紧,又弄脏了早上刚穿的衣服。

小张跑过去抖擞他的衣襟将钻进脖领粘在身上的米粒菜屑抖擞出来。再从袋中掏出张草纸揩拭他衣襟上的菜汤油渍,一直揩拭到那张毛烘烘的脸上去,揩掉欲滴下来的清鼻涕。

又有几天没剃胡子了。他儿子和大女儿昨儿来了也不帮他剃,连个剃须刀都不舍得买过来。他的小女儿每周来一次,来了会拿刮眉刀给他剃。

老顾闭上眼张着嘴流着涎弓着腰矮身下去像个小孩子样接受小张的擦拭。

妥妥的巨婴,却是半护理的等级。

小张将纸捂在老顾的嘴巴上大声说:老顾,自己擦嘴巴!你看我忙得不得过,还要给你打扫战场哩。吃一碗撒半碗,有谁像你这样儿的? 

老顾便伸出肥大的右手接替了小张的手将纸胡乱在脸上按压搓揉了两下随手扔在地上。他前倾身子趔趄着脚步喝醉酒样向前走。小张赶紧将桌旁的四脚拐杖递到他手上:老顾,拄着拐棒走!

老顾中过风,左手失能。左脚也僵硬麻木不灵活。自从这两晚吃了药后更僵滞无力了,一不小心就跌跤,已经跌过好几次了。他块头大跌倒了一个人根本拉不起来。他一跌倒便要打电话叫人来协助拉他起来。小张烦不胜烦。

阿姨!阿姨!快瞧瞧唦—-老顾又往地上吐痰了。

老顾一走动,坐在大餐台边聊天消食的两个老太太便如临大敌站起来,紧走几步目光如炬追撵着老顾的背影喊口令:老顾!向前走,向前走!再向前……

老顾来到每一间屋门前都停顿一下脚步,如果后面没有口令指挥他便会拉开纱门推开木门进入室内。

他总辨不清自个的房间,进了别人屋之后拿起东西就吃端起水杯就喝坐椅子躺床还会对着壁角呲尿或是在阳台上大便,吃喝便溺一样不拉下。老太太们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对他极尽戒备之心,不再给他犯错误的机会了。老顾一开始拉门她们便要咋呼喧嚷起来,喝止老顾呼喊护工。

阿姨!阿姨!快来看唦—-老顾又往地上吐痰了。在老顾走远了之后,一个极爱干净有洁癖的老太太尖细着嗓子使劲地叫唤。她守在老顾的痰迹边等小张过去处理。

小张抓狂尖叫:老顾,你又往地上吐!不许吐—-再吐!再吐就罚你的款。

对失智老人的敬重和客气实属浪费。院里八九十岁的老人叫他老顾;五六十岁的护工叫他老顾;二三十岁的医护和管理人员也叫他老顾;所有人都叫老顾。当着家属面才会称他一句公公。以至于大家对老顾的名字都生疏得很,小张去药房开药单报老顾名字时想了分把钟才想起来。

老顾通常情况下不将小张的话入耳,她急归她急,他吐依旧吐。他啐出的不是嚼碎的饭渣就是从鼻腔倒灌回去的稀涕。老顾有鼻炎,整天淌稀涕。

小张匆忙打扫完老顾就餐的地盘,拿了扫帚畚箕去打扫老顾的痰液。看到老顾的啐出物忍不住喃喃讷讷:哪辈子作下孽来,摊上这么个活宝,侍候你吃侍候你拉还要侍候你吐…….

一边口里嘟囔一边从袋里掏出草纸来,扔在啐出物上用脚一踩一碾揩净地板,就手扫到畚箕上再向前搜寻下一摊。

小张在后面忙着揩地,老顾将棒拖起在前面大一步小一步碴磕冲冲走得恁快,经过自己屋依旧向前。

小张在后面叫:老顾,回来!回来!你走过了!

老顾不听小张的召唤走到走廊尽头的防火门边。使劲地推搡防火门,防火门被小张锁上了推不开。老顾便焦燥地在门上拍叫:开门,开门!来人开门,来人,来人!开门……

这可怎么好?又犯病了!还未到二十四小时,昨晚上吃的药就已经完全失效了。

小张拄着扫把忧心忡忡望向老顾的背影。

上午拖地后打开防火门通风散湿,老顾便走出去遛弯儿去了。他一会儿跑到前面的楼栋里一会儿跑到后面的楼栋里。将一张毛胡子拉碴的脸伸进房间吓煞人了。他进了护理房躺了六个老人的大房间一张张床上寻看:细河,细河……

脑筋稍省人事的老人不被他吓哭就被他吓傻。护理房护工惮嫌死他了。每次都把他拦在门口再呼叫护工去带他回去。今天上午同一地方已经去带他两次了。

前天晚上他徒手将自己房间的木门拆掉半截,将上半截身从门框中探出来嘴里蛮叽咯啦咒骂小张不替他开门只作壁上观。

小张远远站着给他拍照发工作群,引得群里翘出好几个大拇指,啧啧惊叹连呼厉害!

前儿晚侍候了老人晚饭后,小张忘了关上防火门便开始服侍起自己来。她倒好洗脚水脱下鞋袜把脚浸在温水里摸出手机点开浏览,工作群里弹出好几条视频,她依次点开看。

老顾将那张毛胡子拉碴的胖脸扺在护理房的玻璃门上,红红的鼻头像颗被压扁的烂草莓,黑头毕现;一双抠眼睛露出不知是恨恼还是惊恐的光芒。

劈哩叭啦的背景声音急促响起来,夹杂着尖厉的女声喧嚷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来人抓老头子啊……快来人抓老头子啦……

那个全院第一厉害的大泼辣定然在拍手打掌加跳脚地轰赶驱逐老顾离开。顺便将他拍了视频发在工作群里了。

小张坐着没有动身,只将双脚在水里慢慢搓动让这双一天走了快两万步的脚好好放松一下。 

不一会儿,来给糖尿病人打胰岛素的值班员在走廊里大声叫起来:阿姨!阿姨!阿姨没在楼道吗?小张赶紧答应:哎!哎!我在!我在洗脚!她顾不上擦下脚便趿了拖鞋跑出房间。

今天的值班员是位小领导,领导越小越爱管事操心,只有这样儿才有更多机会升迁。

小领导对小张说:阿姨,我把老顾领回来了,你把门锁上吧。都这个点了,别让他再乱跑了。会吓到别的老人的。天这么黑,跑出去怎么找呀?他腿脚又不好,随时会跌跟头的…… 

小张辩:他不让关呀,-锁上就把门捶得震天响,吵得别的老人…..

凡是领导教训总不喜欢下属出语辩解的。

小领导眼风向上一扬打断小张的话:你把门锁上吧。随即迈步转身而去。

小张过去锁门,发现小领导已经把门反锁过了。

小张匆忙踏着的塑料凉拖鞋落地声比较响。老顾想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了便又在里面拍着门叫:开门!开门!开门哪!

小张听得老顾拍门喊叫起来在心中说:刚才领导在你咋不叫,领导走了你又叫起来,拿你一点钱没日没夜受你虐。

她只得高抬腿轻落脚悄无声息地离开老顾房门口。老顾的拍门声愈加响亮,口中的叫喊变成呼号:开门哪!开门哪!…..

小张继续漱洗刷牙。

老顾的声音由强到弱不再响起。当她忙好自己去查房时惊得嘴巴差点撕裂开,老顾已经将木门上半截中间拆了,双手扒住两边的门框,在昏暗的廊灯下像是幅裱好的遗相。

小张当即将他拍照发工作群立刻收到几个护工的赞,她便又打电话给行政管理值班员了。

值班员过来看看情况,去寻了把榔头将门框上的芒钉砸进木头里去叫小张关上所有灯甭去刺激他。

老顾见有人来砸门之后便安静下来呆呆相看,直到值班员走了之后才又扶住门框对外吼叫:开门!开门!

当外面陷入黑暗之后他便转变方向拖了椅子去了阳台,阳台底下是全封玻璃,上层做了限窗只好打开十公分缝隙通风。

小张伏在门旁伸头向里面望,看到老顾围着椅子转圈。难道他想爬到椅子上去打开窗户?小张躲在外面窥望,看到老顾弓着背扶住椅子想爬上去。小张不想去干涉他。他那小中风的胳臂腿不肯帮他一点忙,既不能给他支撑也不能将他托举。当他喘着粗气将健肢甩上椅子时,他的患肢立即罢了工,像把折断的锤柄将老顾砸在砖地上,咚的一声巨响震得小张肝胆碎裂。

小张赶紧将门锁打开,冲进房间,她心里有一种负罪感,应该及时阻止他做危险动作的。稍一迟延,祸已酿成,无法弥补了。如果老顾摔死摔伤自己定然要被狠批重罚。

不能随意搬动摔倒受伤的老人。自己应该做的是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医护,然后守在老人身边。

立即去打电话给值班医生,医生查岗没回来再打行政值班电话。都打不通,这个点上他们可能都巡视楼道查岗去了。

小张再回去看老顾,他仰面躺在地上口中大声叫唤好像是在骂人。小张放下心来再去打电话,左一遍右一遍地打,一直到打通为止。

不一会儿刚才来打针的护士和值班领导都来了,先检查一下老顾头上无磕肿磕破。老顾的脑袋足够结实那么响磕下地去也没磕出包来。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应该不会磕出外伤。叫他依次抬胳膊伸腿,他的健肢很灵活,患侧举不起来。拉他站起来,扶着他,叫他向前走两步。他软塌着腰背不撑腿,只好将椅子塞在他屁股底下,让他坐下来,再将椅子推到床边。小张猛吸气,双臂打开环住老顾的熊腰,双手提住两侧裤腰猛使力将老顾提坐到床边,将他外套脱掉再将他双腿搬上床,扶着他肩膀帮他躺下。

老顾硬挺着背不肯躺下,口中叫着:细河,细河……

小张不明所以:他咋老叫细河,细河……

护士说:他在叫小红,小红!噢,这坑人的方言。

老顾在叫他的小女儿,他的小女儿一星期来一次,来了后不像他的大女儿和儿子那样抄着手转悠而是给老顾剃须修面。

护士抚住老顾肩膀柔声劝慰:公公,已经给你女儿打了电话了,她说明天来看你。先给你量个血压。

老顾执拗起来:她说来带我家去,她要带我家去过年。

老顾身子挺起来,想要下床来。护士拍着老顾的背柔声说:嗯,嗯!他马上就到了,正在来的路上,你要耐心等一等。老顾终于安稳下来,伸出胳膊配合护士量血压。护士量完了说血压有点儿高,可能跟刚才情绪激动和跌跤有关。

护士撩起老顾上身衣服察看。小张连忙上手褪下老顾的棉裤和护士一起查看股部双腿,完好无损。

再看老顾已经眯瞪着眼,微张着嘴快睡着了,一夜睡得还算安稳。

小张上午总是很忙碌,一边拖地一边洗衣服:趁洗拖把间隙将洗好的衣服从洗衣桶拎出来摁进甩筒里脱水。手机在裤兜里挠痒样振动起来。她在身上拭拭手打开手机接听,是护理房里和她要好的姐妹打来的电话,她在微信上语音说毛胡子老头经过她的照护区域了。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要跌跤。她将他截住哄到椅上坐着,省得他到处瞎跑等会找不着。她正忙着要不然就送他回来了。

小张只好丢下手头的活儿又去找到老顾拽了袄䄂子哄骗:女儿打电话了说马上来看你。将他领回来。领他回屋后便拉他上卫生间坐马桶。若不及时想着二便他不是尿在裆里便到处去尿。大便若屙在裆里堪比毒气弹爆炸。屏住呼吸给他清理现场洗屁股洗裤子要忙半天把人熏得干呕连连,头昏胸闷。

帮他脱裤子时才发现他棉裤尿得精潮,只得给他换。到柜里翻出条干净的棉裤来。

小张庆幸自己有远见,没将同屋因病住院结账离开的老人不要了的旧棉裤扔掉,现在正好给老顾换着穿。

老顾的另一条棉裤今早换下来刚洗了还没来得及晾上。

老顾半截屁股坐在马桶上,一次性尿裤连同棉裤都没褪下来,正压在屁股底下,小张蹲身下去伸两手拉住裤腰部位猛使劲向下拽,下盘不稳使出去的力没作用在老顾身上却反弹回来将小张往后推,她赶紧倾身向前扑,免得向后跌扑将后脑勺磕在墙上。这一扑正扑在老顾裆里,若不是戴了口罩便要将整张脸杵在老顾尿得湿淋淋的棉裤裆里了。薄薄的口罩根本挡不住那刺鼻的尿臊屁臭味儿,小张一秒吸了个饱。

老顾嘿嘿笑起来,口中用本地话嘟囔一声。

小张在心中揣摸了好一瞬才明白过来:你要咬我鸟不成?

小张心中惊怒:能说出这种话来,这老家伙一点儿也不傻哩。

她只得跪在老顾面前,不再顾忌刚冲洗过尿渍的卫生间地面上的水渍,屏息憋气使劲拽出被老顾压在屁股底下的裤腰,将棉裤顺着裤腿往下捋,捋到脚踝,再抖擞着裤脚柔软了声音叫:老顾,抬脚!老顾抬脚!老顾顺从地依次抬脚让小张将棉裤扯下来。

老顾长得健壮,腿粗脚大,这条棉裤上身嫌瘦嫌小,每次穿脱都累出她一身大汗来。如果两个人协作起来便不会这么难了。

小张得一个人干到新年初五六,回家的人才会过来,到时才能喘口气。

脱下脏的再换上干净的同样吃力,给老顾将裤子提上了膝盖小张赶紧站起来,探身去摁了把马桶抽水,她闻到股臭味,看他瞪大双眼抿紧嘴巴憋劲的样儿是在大便了吧。

小张将沉甸甸的脏尿裤扔进厕纸篓,提了脏棉裤去洗。走了几步又旋身将袋里草纸扔在紧靠坐便器的洗手台上叫:老顾,拉完了把腚揩揩。

老顾大便不晓得揩腚,只能由他脏去。全护理的老人才能享受揩腚的福利,老顾够不上。老顾的布尿裤总是粪迹斑斑被小张的搭档河南女人小苏扔光了之后,老顾的儿女终于给老子买来了包一次性纸尿裤,穿脏了就扔省了不少事儿。

老顾换上干净裤子后又开始一趟趟奔忙,顺着敬老院里连接几栋楼的应急长廊跑,遇到每处敞开的门便推开进去,遇着人便问:细河,细河……

小张早先不理解老顾为何成天价叨咕这个词儿,她也懒得去细想。老顾的家人很抠门,把个失智失能的老子送进养老院里,让敬老院给他提供全方位全护理的照护服务却只肯出半护理的费用。

在评定护理等级时院里本着顺从家属意愿的一贯主旨给他评了个半护加的等级,这种等级的老人基本能自己吃饭自己洗潄,自己处理大小便。加就加在护工帮助老人洗澡上。老顾的状况显然超出了半护理范围。

对于失智老人,若想得到妥善照料,护工每天都要承担一对一照护的重担。

像老顾这种半瘫半傻半疯癫的半护加老人是护工们都不愿照顾的。何况家里还抠门,老顾几乎没有零食吃,小张照顾他快两个月连块糖都未曾吃到过。

老顾不作不闹不讨人嫌,多付出点儿精力照顾他吃饭便溺也不值得去计较,而现在天天发病又作又闹还有暴力倾向搅扰得左邻右舍不安生,小张已经不敢近身去侍候他了,这种状况必须破局。

和小张搭档的小苏说院里提议过将他转到住着疯人的楼里去,可他子女不答应,因为到那边要多出几百块钱的。

老顾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出现异常,白天在楼道里游逛夜里敲房间门,问他要干嘛,他总说要找老太婆。

那会儿,小张还拿他嘲戏:养老院老太婆多甚,你要啥样儿的?

老顾说:不要,养老院老太婆太老,不好!我要找年轻的。我要去找我相好的,我相好的有二十多个……

小张不晓得深浅说:瞧你拖鼻涕淌眼泪到处吐痰还随地大小便,相好的才不要你!你这样花心,家里老太婆也不想要你……小张这句话未讲完,老顾便圆睁了凹抠眼满脸毛胡子支棱起来闹:十娘到必,瞎说八道,我老太婆咋能不要我,我挣钱全给她了……

小张以为这老头儿半疯半傻可以随嘴瞎说,却没想他听懂话拉下脸来还怪厉害的,当即一溜烟跑走,再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往后儿不管老顾乱吃别人东西还是对着阳台门小便,她都不再出声训教只敢对他的背影翻白眼仁。

原来搭档的小苏被调去别的地方了,每次见到小张总是脚步匆忙说不上两句话。

小苏忙里偷闲询问楼里老人的情况。小张对她诉苦老顾最近的闹腾。小苏说他发病了就是这个样子的,成夜成夜地闹,到别的楼里去,去拉他哄着他回来,他到我值班室床上坐着不走,我赶他出去他还骂我,他骂我我也骂他,他就追着我跑要打我。气得我哟喉咙都哑了满肚子全是火,心脏都要爆炸了。就在那会儿我眼睛里就长出了这么个怪东西,一上夜班就又涩又痛睁不开。小苏指着自己眼白上的小囊泡说。

后来我真要不干了,他家里开了那个药过来,吃了药才渐渐好了。小苏指的药是奥氮平,镇静神经抑制狂燥症的。别的老人每天吃半颗就可以控制病情而老顾吃了一整颗又加上一片安定居然管不了24小时。可能是老顾太强壮了,抗药性比别人强吧。

老顾拄着拐走到他房间隔壁的婆婆门口拉纱门。隔壁的婆婆在里面重复叫:这不是你屋,你屋在间壁……

小张拉开老顾的屋门叫:回自屋吧,你屋是这间,这才是你屋……

老顾对小张的介入有了反感,脸上现出了冷笑:瞎则你个眼的,甭黑说白道,我咋会走错儿,要你来掺和做啥?老顾的方言小张不太懂,可应该是这个意思。

在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个人介入其中了。他是小张的家属,他中午过来给小张送菜来了,开饭时忙不过来他还帮忙收拾碗盘打扫卫生哩。小张嫌他干活不专业容易添乱让他在值班室呆着的。

他听到吵闹声出来问老顾要干什么?他们可以用方言熟练交流。

老顾表达自己的目的:家去!明天过年了。过年哪个不要回家吃年夜饭呀?小红叫我早点回家吃年夜饭的。活促害送老门都关着不让我回家……

小张家属说:你回家这事儿,她做不了主,你得去找领导,得领导批准你了才好走。

老顾当即说:找领导,我要找领导,快快给我找领导……

小张家属是相当地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撺掇小张给领导打电话:你解决不了这种情况,你要反映给领导,让他们来解决。

这样精神不正常的老人,领导有什么辙啊,只能叫家属来处理安抚老人的情绪。她们最多只是给家属打电话。家属来了不是遵从老人的意愿而是隔靴搔痒地劝慰或训斥一下老人而已。 

因为昨儿拆了门,老顾的儿子来了后抽了两根烟训了老子个把多小时就走了都没和小张打声招呼。

小张从扔在马桶里的烟蒂上知道他抽了两根香烟的。他不但向马桶里扔了烟蒂还在马桶边上和卫生间地板上掸下了许多烟灰哩。

儿子走了之后,老顾的情况并无改善,回家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

小张做护工五年总结出一条铁律,一个特别厉害欺负护工惮人嫌的老人后面有一群有这种心态的家属。

老顾的儿子女儿以前来了便是挑剔护工没将老人照顾好,不是没穿袜子就是没剃胡子。以前的护工曾经不客气地怼过他们:不出钱就不该享受全护理的服务。我们已经为他提供全护服务了,我忙不过来没有照顾得完全周到,难道你不能上手给他穿一穿袜子或剃剃胡子吗?

从那之后老顾的小女儿来了便给老顾剃剃胡子而不来指责为难护工了。

无论老顾多想家,家里都不会接他回去的。大小便不自理吃一顿饭撒满地家里人也是吃不消的吧。

他从开始出现异常晚上不进房间到处跑夜里不睡觉使劲敲门,没有半月也有十天了。刚开始哄他明天女儿就来看你,明天给你家打电话还能糊弄他。现在离年愈近,他归心愈炽,不能回去就迁怒于人了。

小张无奈之极:老顾,怎么样才能打消你回家的执念哩?人生的许多苦都要自己渡的。你的家人根本不想你回去,你别做梦了吧。

拆了门后,院里的两个修理工花了半天时间才将门补好,门里表面蒙上了一层铁皮,这样的门往后应该坚不可摧了吧?不知道院里有没有向老顾的儿子索赔?

院里的管理人员天天对护工趾高气昂横挑鼻子竖挑眼在老人家属面前却谦卑之极,害怕惹了家属不高兴将老人转院。转的不是一个老人而是几万块钱哪。

第二天老顾儿子来了后苦口婆心地劝说训斥了老顾好久。训了好久之后不也没什么用吗?老顾晚上依旧闹得不可开交。吃了药后越发地精神抖擞狂拍自己房门。小张无奈去找了以前侍侯过老顾一段时间现在调楼道的另一名护工来。她耐心相当的好,一手扶着老顾的肩膀一手摇晃着老顾的胳臂又是夸又是哄将安眠药捧到嘴边喂他吃下,又抚慰允诺他儿子女儿明天来看他接他回家过年,老顾才又渐渐安静下来揣着回家的美梦一夜安眠。

晚饭时骗他吃降压药,喂了一片安眠药和一片镇静剂了。小张当时还心怀犹豫害怕给他吃多了药腿脚软夜里小便会跌跤。吃过饭个把小时了却丝毫不起效果,这才给他又加了片安定,不会吃出啥问题吧?药已喂入老顾肚腹,小张心怀惴惴像犯了罪一样,一夜里提心吊胆。

两片安眠药和一片镇定剂让老顾一夜未下床。早上还在酣睡,定然憋着一泡长尿。小张去叫他起床。老顾还挺灵醒的刚叫了两声就睁开眼睛健肢撑着床坐起来了。小张给他穿衣,昨晚换的一次性尿裤没有尿潮、便提起棉裤给他向腿上套,见裤腿上全是污渍饭粘子便扔在一边,翻了条新的来给他套上。再将鞋套在脚上想拉他去卫生间上马桶。

老顾离了床便直不起腰迈不出腿了。小张去拉他,他抬起屁股便向前倾,像扇门板样压靠过来。小张赶紧将他向床边推,让他趴在床上,然后将椅子放在他屁股后面将他拉坐到椅子上。再拖着椅子退步走,费了好大劲将他运到卫生间,将他抱到马桶上褪裤子小便。

这边在侍候老顾撒尿,外面还有人在呼叫她。等了会儿老顾尿不出,怪急人的。留他坐在马桶上又不放心,怕他跌跤。便又将他拖拽到椅子上将椅子推回房间拿条围巾(院里昨儿刚发的为老人送温暖的红围巾)将老顾拦腰绑在椅子上再将椅子绑在床边上。若不将他绑住,看他这软脚蟹样儿由着他自主行动定然又会跌倒,就昰不跌坏也得叫人来帮忙拖拽怪麻烦的。绑好老顾再去处理别的老人的事儿,忙得脚打屁头跑,跟打仗一样。

小张去食堂拿了早饭来先给老顾舀了让他吃,他懒得不想动手。小张便喂他,喂了几口,外面别的老人又叫,只得去忙别人了。

等她照料老人们早饭后来看老顾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便又将老顾抱拽到床上躺下,心想安眠药的效力还是很强大的。老顾大概要睡到中午吧。她便自去忙碌了。

等她做好卫生再去看老顾时,老顾已经不在床上了。小张有点恐慌,早上还软得不能上马桶,一个小时还不到,咋就又跑出去了?她只得脚步匆匆跑出去找,六号楼没有,七号楼没有。找到九号楼看见老顾正站在别的老人房门口,房里住着对老夫妻,公公站在门口挡住不让老顾进去。老顾口中叨咕:这咋不是我家,我家咋不是这屋,我要回屋扎尿。那位公公绷着的脸气得通红不搭理他。小张去拉了老顾哄:老顾你弄错了,你家不在这儿,你得回自屋。等会你女儿来了找不到你……

老顾噢,哦地答应着被小张拉了手臂走回来。回来赶紧拉他上卫生间帮他脱裤子小便,一摸连裆带腿全是湿的,只得又给他换裤子,将干裤子套上腿小张拿了脏的去洗,由得老顾在马桶上坐,她去给卧床老人拿饭,把饭拿来再看他已不在房间了,只得又跑出去找他,他又跑去了七号楼,那边的男护工拦着门不让他走进去。小张又去搀了他回来。

老顾哈着腰弓着腿走一步挪一步急煞个人。小张大叫:老顾,快点走呀!我还得回去喂饭哩。听了小张的话老顾又不悦起来翻着眼说:快点快点做啥喳?

小张叫:半天就忙你一人,我回去还得喂饭哩。不扶你你腿脚挺利索,一扶你你就挪不动步子,你磨死人了……

老顾:我走不动了,就势向旁边迈步坐在长椅上了。

小张再拉他,他却指椅子:你也来坐,坐下歇歇……

小张没好气:歇你个魂,耽误我一片事情。她不再理老顾,跑回自己岗位来给老人喂饭。

这边饭没喂完,同事电话又打过来让她过去带老顾。小张简直要发疯:这一天天的,怎么得过安生?

她叫同事:随他去,我忙着哩,没空管他。这是要好的同事可以这样说,若是让领导听到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可能要挨批评的。

同事压着嗓子说:啥事也放一放,老人安全最要紧,他走路走不稳,若是跌跤了或者摔伤了,可就又要怪你失责了……

小张只得丢下喂饭的活儿,再去搀了老顾回来,又拉他上马桶:老顾,快点过来小便!最怕他大便在裤裆里了。

老顾不耐烦:小便小便咋有恁多小便?

小张赶紧说:没小便就不上,去床上躺会儿…… 她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了。

吃饭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哩,得去发碗发药给老人热菜把行动不便的老人推到餐厅,然后自己去吃饭拿饭……

午饭时老顾拄了拐趔趔趄趄挪到自己餐位上,一大碗饭菜下肚便又长了精神了想出去想回家开始闹腾起来了。

小张在电话里和值班领导说:老顾发病了,没日没夜闹,今天午饭后不睡觉,又闹着要回家……

领导说: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啊?交接班记录上没有啊……

小张急:这都闹十几天了,工作群里天天发你还不知道?老顾等不迭小张跟领导细细叙说从小张手里将电话夺过去自己和领导讲。

疯老头子讲话领导怎会听?小张听领导在电话里叫她名字便又从老顾手上夺了电话再讲:你们今天一定要处理啊,叫他的子女过来带他回去住两天,也许他就不会这样闹了。如果不处理他这样没日没夜闹我真吃不消呀……

值班领导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老人家里不是同意给他吃药了吗?

小张听到这话心里来火叫:家里同意给他吃药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了?镇定加安定来麻痹老人神经让他麻木呆傻不吵不闹失去记忆忘记亲人是唯一方法吗?这样做你不觉得残忍吗?老顾已经在吃药了,可还是遏制不住他的情绪,今天上午一直往别的楼里跑,我左一次右一次去带他回来……

老顾见小张夺他电话已经不悦又在讲他歹话,哪能不生气?他举起手中的四脚拐杖对着小张兜头砸下来。小张手握电话犹未注意老顾的动作,小张家属急叫:注意,他要打你!老顾站得离小张太近,他的拐杖抡起来咚地打在了墙上。他的手臂不灵活,移开再砸第二下时,小张拔腿就跑。老顾口中骂骂咧咧甩开脚步追撵了几步见小张跑远才停下来。这样子哪里像是中过风吃了药行动迟缓的老人。小张真是又惊又怒无比震恐,若是自己反应慢点儿拐杖就会砸到头上了。

小张的家属赶紧过去夺下老顾的拐杖说:你不可以打人!她一直照顾你,你若打伤她,就惹麻烦了,要吃官司的……

老顾瞪着眼叱骂:吃娘什比,瞎说八道,我哪里打她了…….

当时一位婆婆也站在房门口看到了老顾抡拐打人的一幕说:阿弥陀佛,这等凶神,不把他关起来,迟早得出事儿。

小张噔噔噔一口气跑到领导值班室里气急败坏说:老顾要打我!赶快叫他家里人带他回去吧!要不然这班我没法儿上了……

值班领导气定神闲:你擅离岗位可不行!先回去,我给他家里打电话。

小张叫:他要打我—-

领导说:他要打你你就躲开他呗。难道你跑不过一个老人吗?院里这种老人多得很,谁像你这么慌手慌脚来着?

小张气极:我照顾老人还要挨打不成,挣一点钱难道还要拿命换—-

领导说:别说得那么严重。我等下过去。你先回去,关注一下他别出什么事儿。

小张垂了头,回了自己岗位。老顾已经收敛了锋芒,扶着走廊扶手蹒跚而行,依旧是个孱弱无助的老人。

值班小领导和安全科长都来了。他们看到的是已经没了情绪的老顾。小张家属告诉他们老顾的诉求。老顾的诉求他们不关心,他们只在乎老人家属的意愿。当知道眼前这个为小张代言的男子不是老人家属后安全科长和女值班员交换了下目光,两个人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院里规定不准护工家属随便出入,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张见不得他们这副面孔:老人家属是财神,喜笑颜开弓腰曲背迎进来,护工位卑身贱没人权,家属不可以进来。

小张家属说:她二十四小时值班不得出去,我给她拿点菜来,这也不可以吗?

科长打官腔:原则上不可以—你可以将菜放在门卫处打电话叫她去取。

小张怒冲冲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来给我帮忙的!今天不是他提醒,老顾就把我头打破了。

旁边的婆婆抚着胸口说:哎哟!老顾凶起来好吓人哟。他经常发疯哟。吵得大家都不安生哩。怎的不把他关到一号三楼去哟?

一号三楼是专关疯老人的地方。

女值班员敷衍婆婆:我们会考虑你的建议的。转首去迎接客人了,因为老顾的儿子和女儿都过来了。

婆婆在后面皱鼻翻眼嘀咕:考虑,考虑,光考虑不干事儿。

小张要迎上去和老顾子女细说端详。女领导拦住小张叫她去休息,以后让家属尽量少到楼道里来!

面对领导的这种态度小张家属只好转身离开。他走几步又转身回头嘱告小张:你要注意保护好自己,别让那个老人打到你。他是个疯子,杀了人可能都不用负刑责的。这里的环境对你不太友好,如果实在做不下去就别做了,没啥大不了的。

小张经常在他面前抱怨领导管得严,老人事儿多,家属要求高。今儿他算是见识到了。

小张进了值班室去床上躺下。也不知道领导有没有和老顾的家属交涉老人的情况。她闭了眼正要睡去。有人敲值班室的门,她开了门让她进来。她是管理护工的直系领导。比刚才的值班领导更会画大饼安抚人心。

随着领导进屋的还有毫不掩饰的大声问话:这个阿姨哪里不好呀,她打你啦,还是骂你啦?…….

小张伸头向外看,老顾弓腰扶了长廊的扶手站着,他儿子弯了腰脸对脸对老顾循循善诱:你为什么那么讨厌这个阿姨啊?她对你做什么啦?她怎么惹你这么生气啊?是骂你了还是打你啦……

小张当即气上头顶,要过去和老顾儿子理论,小领导一把将她扯回屋里将门关上说:你这个脾气又想和家属吵架不成?

小张说:他想家了要回家所以才天天吵闹,他儿子不带他回去还把火往我身上引。如果老顾说我骂他就是骂他说打他就是打他了。是不是又要罚我的款了?

小张因为上次一个不讲道理的老人告状被罚款记过检讨了。

小领导拍拍小张背说:谁会信他的话?你那么激动干嘛?快抓紧时间休息。底下的事交给院里来处理。他们也真是沉得住气的,我早就和他们讲了老顾的情况,一直拖到现在……这个他们指的是安全科长还是管理主任呢?小张在心里琢磨。领导感觉自己有点儿失态了,话没讲完便住了口。

小领导说完,帮小张带上了值班室的门,值班室的门密封性挺好,一关紧便隔绝了外面声音。

小张值班时一般都将门虚掩,便于听见老人动静。她又去将门打开,小领导和老顾儿子一人一边搀了老顾的胳膊将老顾劝回房间了。

躺在床上不一会便又有老人敲门,小张只得起来开了门回应老人的要求。

忙碌的间隙悄悄开了老顾的屋门见老顾安稳躺卧便不去管他。

老顾睡醒起床已经是吃晚饭的辰光了。他弓腰曲背扶着走廊的扶手挪步,害怕他拿拐杖逞凶,中午已经将他的拐杖藏起来了。

老顾虽然手无寸铁,小张仍是心有余悸不敢靠近他问他是否要小便更不敢拉他上马桶方便。 

老人们都围坐餐台边准备开饭。小张没有像平时那样叫唤拖拽老顾去餐桌边吃饭由得他在屋门口踯躅一阵又回了房间。

当晚饭拿过来分好了别的老人的饭菜后小张将老顾的饭菜盛好用餐台推了送过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小张先伸头向屋里看了看。一目了然的房间里老顾坐在阳台上的圈椅里平稳安静怡然自乐。

小张心里并未放松警惕,害怕自己现身引发他的狂燥。她轻手轻脚将餐台推进去挡在他的面前将餐台固定好,心情这才放松下来将饭碗汤碗摆摆正,方便老顾顺手拿取口中叫一声:老顾,快点吃饭吧。然后快步走出屋顺手将房门从外锁上。

等老人们晚餐后小张收拾好餐厅事务已经是六点多钟了。她去老顾的房间收碗。

老顾中午对她抡拐杖给她留下阴影了。她悄悄开门,将门推开可伸头向里探看的缝隙,一眼望去没有发现老顾,阳台上的椅子已经空了,也没坐在床边。她向前迈了半步探进上半身向卫生间里瞅,卫生间里也没人,心中不禁疑惑怎会看不见人。她缩脖扭脸却发现老顾手中举着马桶刷面贴着壁橱悄无声息站着挠背。他经常将马桶刷拿了挠背,可这样形同鬼魅样站在门后壁橱边比拍门怒吼还要吓人。

小张顾不得收碗疾忙劈叉闪退缩身出来,将门咣地带上反锁。锁了门犹自手捂胸口为自己压惊:人吓人会被吓死的。

刚锁了门,老顾便在里面拍门叫唤: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小张想起来晚上的安眠药和镇定剂都还没给老顾服下。以前老顾吃药都是在吃饭时奉到他嘴边哄骗他,说吃的是降压药。现在他有暴力倾向自个是轻易不能傍身侍候他了。

打电话去医务室叫医生来给他喂药吧,吃了药还得个把小时才能见效安静下来哩。

另有位公公晚饭不去餐厅吃送到房间也没动一筷子,定是身体不舒服,叫医生来检查一下。 

晚上值班的医生,是医护部的主管,是个年轻女人,她对老人极尽温柔却对护工相当苛责,总嫌护工照顾老人不尽力不贴心没达到她的标准。这是护工小张的自我感觉。

她来到老顾的屋门前,老顾还在拍着门呼叫:开门,赤佬,开门,赤佬!开门!……

小领导眉毛一挑瞪了小张一眼走过去打开门锁说:你不能和他硬着来呀!一直关着他怎么行!

小领导打开门立即亲亲热热热搀起老顾的胳臂叫:顾公公,我来给你量血压来了。你到床边来坐。

女医生皱起眉毛说:他怎么用这个挠背呀?

小张说:他背上痒经常拿这个挠,除非把它藏起来。他家里人连个痒痒挠都不晓得买过来。 

老顾扔了手里挠痒的马桶刷被女医生搀到床边去坐下了。医生边给老顾量血压边问小张:公公的降压药没吃了吗?血压有点高呀,快拿过来让他吃呀!

量血压只是个过场,骗老人的伎俩她们彼此心照不宣。

小张去拿药,走了几步又扭身回头站在门口问:吃几片呀?

小张自己发药给老顾吃都是一片镇定一片安宁,昨儿晚吃了两片安定。不知道医生会给他吃几片?小张连问两句:吃几片呀?医生不知是忙于手头事务无暇理会小张,还是觉得小张问话欠妥不屑回答。等待半分钟小张没得到回答后只得去值班室将安眠药和镇定剂连同药盒都拿过来了。

将药盒放在电视柜上,医生抬眼见了药盒,面孔上和声音里都有隐忍的不悦:你怎么连盒子都拿过来了呀?赶快拿走!

如果老顾智力正常识得药名懂得药理不但会抗拒吃药还会说医生护工没安好心,想要谋害他性命哩。

小张从药盒里拿出药再问医生:吃几片呀?

医生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一样一片!这个还用问!

小张在心里怼她:你真是教条!有人安眠药要吃两片,有人镇定剂只吃半片,老顾和别人能一样吗?……

小张抠出两片药递给医生,把药盒拿出去。医生在后面叫:水呢,你倒点水过来呀……

小张顿脚回身去拿水杯,老顾刷牙和喝水用的是同一个塑料杯子,平时放在卫生间洗手台上。昨天晚上哄老顾吃药时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了就没被动过。

小张斜侧身子伸长手臂和老顾保持安全距离走过去取杯子,嘴里叫医生:看住他,不要让他打我呀!医生满脸鄙视:怎么会呢?路都走不稳的老人,会把你吓成这样。

小张不想和她费舌,让别人共情是很难的,何况这个医生一贯自以为是,从来只会站队老人苛责护工。

医生在哄老顾吃药,值班领导也来了。她看到老顾不吵不闹配合医生吃药没活找话说:老顾,晚饭吃了吗?吃啥饭呀?

老顾嘟嘟囔囔不知说啥儿。

医生去诊视另一位老人,小张跟在后面又重复了一遍那老人的情况。

医生给老人测心率量血压量体温。那老人发烧快到39度,要肛塞退烧药。小张跟着医生去医务室取药。

等小张取药回来发现老顾又不在房间里了。刚才值班领导看望完老顾没有把屋门关住锁上。 

小张赶紧给行政值班室打电话,告知他们老顾又跑出去了。她去给发烧老人用药,肛塞挺麻烦,男老人抓着裤腰抗拒小张为他塞药。费了许多唾沫才说动老人配合。

侍奉好发烧老人,小张又出去找老顾,不外乎白天常去的几个地方。小张跑了就近的两处没见老顾的影子,正恼火着,以前侍候过老顾的那个护工搀着老顾从走廊尽头过来了。老顾对回自己住的地方显然有所抗拒,上半身被阿姨拉拽着向前走,两只腿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不肯向挪,导致他的上半身几乎挂在阿姨身上了。那名护工阿姨不但好耐性还有把子力气,半拖半架着老顾向前走着。

小张气极心说:老家伙你这又是在撒赖放刁装可怜博同情吃阿姨豆腐呢吧!走出去不是麻溜得很嘛!送你回来就装成这样儿!枕着阿姨的肩膀感觉挺舒服吧……

小张迎上去跟护工同事说:老顾那么喜欢去你那儿,叫领导和他家里说说,搬你们那儿住得了……

护工同事松开扶住老顾的手叉开巴掌在小张头顶啪地拍了一掌说:瞎嚼什么蛆?为了你耽误我好多事儿哩!

她那一巴掌和熊掌一样怪有力道的,呼得小张顶梁骨麻酥酥地一阵胘晕,直晕到心窝里去。 

小张试试探探从同事手里拽住老顾的胳膊将老顾的身体拽离同事肩头。老顾却甩开小张的手仍捞住同事胳膊叫:我走不动,你不送我回家去怎么好?

小张后来想老顾口里的回家可能不是回敬老院的房间而是他自己的家。据说那个家是个三上三下独栋带院的乡间别墅,已经被他的儿子女儿们换成钞票用于支付老顾进养老院的费用了。

同事劝他:我忙着哩,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你……

这时候值班领导和值班医生也过来了。她们一左一右挟了老顾的胳膊她一言你一语软语款劝说:老……顾公公,到处寻不见你,要把人急坏啦!天这么晚还在外面逛要冻感冒啦……外面黑乎乎的,走出去要跌跟头啦……

老顾受宠若惊左看看右瞧瞧微张嘴傻愣愣笑呵呵由得两位美女将他连拖带拽拽回了他的房间。

小张连忙也跟上去,准备随时帮忙。

两位领导边走边说,把话都说完了进了屋后便不再和老顾废话。

老顾被安置坐在床边上。小张站在门口等值班领导和值班医生掉头转身出来问:咋办?

值班领导说:有啥咋办?老顾情绪不是挺稳定的嘛!有事情就打电话。

女医生叫:把门锁上,药效马上就发作了。又是安定又是镇静的,得睡到明天中午。不叫不会醒。

小张将门从外面锁上目送她们离开。

她进了和老顾隔了两间房的老人房间给一位下肢瘫痪完全失能的老人翻身换尿裤。

咚咚的砸门声传来,震得老人躺卧的护理床都在颤动。伴着捶门声的是老顾那低抑沉郁的嗥叫:开门!我要回家!开门!我要回家!每响两下咚咚的捶门声便来上一声我要回家。

老顾定然犹如困兽一样在房间里团团转,转一圈跑到门边去开门。打不开,便想拆门。门上已经被封了铁皮加固加牢,徒手打不开气得只能用拳头在门上捶。捶几下觉得疼了,再去想别的法子。转一圈再过来,再捶再吼。

医生明明说药物马上就要见效,老顾要酣睡的。这得马上到多久?小张焦忧地叹息起来:隔了两间屋都这般吵闹,靠着他住,怎么受得了。

小张一边忙活一边悬心倾听老顾的动静。平时闹吵的电视声一点儿听不见了。只有老顾捶门声和他的呐喊声响彻楼道。小张的一颗心被声音揪紧提起,放下,再揪再提再放。小张想,安眠药怕是假的吧,-个多小时过去了还不见效。

老顾的捶门声停顿的间隙,小张听到微弱的呼唤:张阿姨!张阿姨!张阿姨….

听到有人叫,小张赶紧跑出屋去看什么情况。 

呼唤声从老顾隔壁屋传来。老顾隔壁屋里九十岁的王奶奶拄着柺杖颤巍巍站在屋门口伸长脖子在叫小张。她看见小张走过来,放下手里拐杖弯下腰来双手合十对着小张连连作揖:张阿姨!张阿姨!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叫他莫要敲了!我心脏做过手术的,实在受不了了!受不了啦……

小张连忙过去将王奶奶搀扶住说:婆婆,我跟领导讲了,可是……她想说领导不处理我也没办法。

王奶奶不听小张辩解,只一个劲地点头哈腰不停作揖:我求求你,做做好事!我求求你,做做好事!……

在王奶奶哀求的间隙,老顾的捶门声和吼叫声依旧次第响起。王奶奶浑身颤栗,惊恐万状地抓着小张的胳膊向小张怀里钻: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小张搂住老太拍抚她的后背:婆婆,你别害怕,老顾被关起来了,他出不来!你回屋,我用东西把你耳朵塞起来。塞起来,听不见就不害怕了。我把你的要求告诉给领导,他们会解决的……

可惜刚才忙着劝老太,没顾上录视频。让他们看看发疯的老顾把老太太吓成啥样了。

小张把王奶奶劝回房间,找了点绵软的纸头揉成球状塞进王奶奶的耳朵眼儿里,将老太太劝到床上躺下将房门关上。抬眼发现老顾的屋门打开了,她吃了一吓赶紧伸头向屋里看:老顾的儿子来了。

老顾儿子一手捏烟一手叉腰背朝门口面对老顾问:你有什么事你说嘛?为什么老是要叫我们来咹?究竟是哪里不好嘛?下午不是和你说得好好的……

老顾儿子一迭声连问了好几句,老顾像个锯嘴葫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本高大的老顾缩着脖子低着头弓着腰双手缩在袄袖管里看上去唯唯诺诺像个顶着满头雪花的半大孩娃在受训。

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从走廊尽头的电梯口传过来。小张顾不得替老顾儿子着急他老子不给他答复,赶紧跑过去看看什么情况。一丛人马大约有六七个人从电梯里出来浩浩荡荡向这边走来。他们横列开来昂头仰脸地往前走。小张赶紧掠身贴墙以免挡了道儿,小张个矮,毫不引人注目。她目送这群人进了老顾房间。

小张过来服务快有两个月了,这群人里有两张熟悉脸孔,是老顾的大女儿和小女儿。其余人等都面生得很。

小张想不通接老顾回家或是将老顾调个楼道要来这么多人干嘛。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至亲来就行了,何必劳动这么多人跑这一趟,大晚上月黑风高冷嗖嗖,真难为他们跑了。

小张一边肚子里犯嘀咕,一边去拨打值班电话,打了几次都没人接正焦燥着,口袋里手机响了,拿出电话接听是值班领导的声音:老顾家属过来啦?小张说:对呀,来了一屋子的人……

值班领导打断小张的话:家属说你没给老顾吃晚饭……

小张气噎:家属说什么?我没给他吃晚饭?

值班领导不理会小张的反诘在电话里厉声责问:我就问你—-究竟有没有给他吃晚饭!!!

小张不想答理这个智商出错的领导直接挂了电话扭身回头冲进老顾的房间,避让开挡路的人冲到阳台门边打开阳台上的灯,双手分开将垂挂半拉开的阳台进户门帘幕抓住使劲向旁边甩悠拉开,指着被老顾推到阳台贴墙边被阳台进户门帘挡住的餐台和碗盘对着一屋子的人说:谁说我没给老顾吃晚饭的?看看,你们过来看看,请你们看看这餐台上的残渣,还有地上撒的饭粒儿是新的还是旧的……

-屋子的人惊讶地看向小张,各种小声议论鹊起:这谁呀?咋这么凶啊?她在冲谁发脾气噢!就是那个护工呀?她什么态度呀……护工怎么可以这种态度?咋没有一点职业素养哩!护工还有恁大脾气?这种态度,早该叫她滚蛋了!是后来的呀……原来的护工去哪儿啦?老人家可遭罪啦……

想来澄清事实自证清白的小张一下子发现自己势单力孤根本责问不了别人啥。老顾吃没吃晚饭根本不重要。自己却如一颗火星迸入油锅,点燃了老顾的戾气,挑逗出一片敌视的目光来。

老顾坐在圈椅里被众人簇拥围在中间,气势强大得犹如君王,面色暴怒骂得咬牙切齿,呲着满口黄腻腻的长牙齿恨不得将她吃了。

小张今儿才注意到老顾有一口长而尖厉的牙齿。

这护工什么素质?还给脸色给人看!好像谁欠她钱似的。她是欺负老人欺负习惯了……把原来的护工叫回来?这种态度怎么能当护工?去投诉她……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为老顾攒仇恨。老顾的骂词还是那么单调重复:娘色比,刚北比,骚婊子,烂婊子……

老顾将满肚子的仇恨在牙齿上挫磨,一字一顿连连啐出。各种声音向小张的耳朵眼灌进去,像仲夏夜蚊子的嗡嗡,那么多的蚊子飞过来,牛都会被叮得发狂。

房间闹吵吵的,一张张嘴巴都在不停翕动。小张揉了揉眼睛企图看清楚那一张张脸上的表情,却只见一双双冷酷的眼睛里全是对自己的敌视。小张瞪大了眼睛,视网膜却蒙上了一层红膜看东西越发模糊。她冲进卫生间里,提起开水瓶掂了掂又放下了:开水瓶是空的。老顾不能像正常老人那样洗潄用水倒开水喝,怕他自己拿开水瓶烫着,他的开水瓶里一般不灌开水。

小张迈步跑出去,跑进楼道走廊尽头的配餐间。配餐间里的电热开水箱里日夜不息沸滚着一百度的开水。小张要去打一盆开水来侍候老顾,浇灌进那张不断喷吐污言秽语的脏嘴里去。簇拥着老顾的那帮家伙,通通都有份。

配餐间居然找不到一只接水的桶或盆。急切间小张大脑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到常用的水桶和水盆藏哪儿了。

老顾的咒骂犹如复读机传出,距离远了,威力也减弱了。

小张深呼吸一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她虚弱地倚在配餐间的门上,呆呆地看着老顾的屋门消弥了勃发的斗志。

她上有八十来岁的父母双亲要奉养下有二十出头的一双儿女要扶持。自从到这所敬老院做了护工后人伦全废,可那只是暂时的。她在这里含垢忍辱所过的每一天里都在盼望父母年迈不能自理时,她要尽心侍奉为父母做饭洗衣端茶倒水侍候便溺。当儿女成家后自已可以发挥余热含饴弄孙。如果一盆开水浇下去,父母儿女都将没了指望或许还要为她揩腚善后,替她焦忧痛苦,后果无法想象。还好,一切都未曾发生。在人生的旅程里,老顾算个屁,放了他是最好的结果。

老顾家属赖定了敬老院不肯接老顾回家,也不肯将老顾调楼道。接下来的工作可怎么干?就算老顾彻底地改心换性,不再吵闹,自己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他,还有他的家属们。都是没有人性不知羞耻的东西,任由老顾对自己肆意辱骂,不但不阻止还要拨火吹灰扇风添柴,比老顾还要恶毒,都是畜生。

小张去找领导请假,生病了,没办法继续值班了。值班领导正向这边走过来,和小张半道撞见,她揪住晚饭不放劈面责问小张:你究竟给没给老顾吃晚饭?小张不回答她的弱智问题,作为一个资深护理员,小张怎么可能不给老人饭吃。

小张直呼领导姓名:xx我是上辈子欠了你钱还是这辈子从你口袋掏了钱,你要这样子为难我?我生病了,没办法继续上班了,我请假!!……

值班领导眼睛一翻:你请假,那老人怎么办?现在找不到人!

小张说:你看着办!我生病啦!干不了啦!我不信那么大个单位缺了我不行…….

领导说:我不管!你敢离岗,就算你旷工!旷工一天三倍工资……

小张笑了:现在是晚上,我在加班。难不成想我带病加班,累死在这里?

值班领导说:随便你,丢下老人不管,出了问题你负责……小张将头一扭,瞪了领导一眼:我负个屁责!

她去收拾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向厂外走去。气堵咽喉走得大步流星脚下生风,走到大门口只觉上气不接下气,已经直不起腰来,只得扶墙摸壁地撑着门岗值班室的墙喘气儿。值班的保安师傅见了将小张扶进了值班室里坐在椅子上,又给她倒了开水。小张端起了开水慢慢啜着,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保安师傅给医务室打电话,告知小张在门口差点晕倒请求医生过来看看她。

小张连连摇手让保安师傅不要打电话,她喝了几口热水气儿已经喘顺了,不需要看医生了。 

医生已经挟了医疗箱过来了。给小张听了心脏,量了血压,一切正常。

小张的家人过来接了她回家了。后来的一切小张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同事叙述的。

小张一走给单位管理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当天晚上行政值班员措手不及跟小张的直接领导联系让她安排人去小张岗位值班。

安全科长被从睡梦中叫醒回敬老院处理老顾的问题。老顾的儿女始终不同意将老顾升护理等级和调楼道。那就意味着每个月又要多出好几百块钱。当初选择这所离家不近的敬老院就是为了省钱。

协商未果只好让他的儿女将老顾带回。离院手续须得上班时间办理。安全科长和老顾的儿子陪着熟睡的老顾熬了一夜,待天亮后行政上班了给老顾办理了出院手续,将老顾带出了敬老院。儿女们没有满足老顾的心愿带他回家吃年夜饭过团圆年,而是奔赴下一家敬老院。

听说老顾的老太婆还健在,但从未到敬老院看过老顾。他一生从未生养,三个儿女都是老太婆拖油瓶带过来的。继子女们对老顾其实不薄,敬老院一打电话便立即回应。

同事在微信朋友圈里老顾女儿发的除夕夜视频上看到剃光胡子干净清爽的老顾和别的老人围坐在一起拍手唱歌,脸上笑呵呵的。

小张不负责任丢下老人自己跑了算旷工被罚款四百元,是她二十天的夜班工资,她上一个夜班只有二十来块钱。

四百元罚款可以让自己,让单位值班人员,让老顾和老顾亲属,一群人都得到解脱不受罪,小张觉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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