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冲撞】
01
今天是下洼庄的大集,下洼庄离亓家村不到五里地,燕子起个早,骑上电车赶集去了。
太阳从东边棉花地里爬出来的时候,燕子就从集上回来了。到了公公家门口,她停下电车,从车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袋子装着公公最爱吃的肉火烧和豆腐脑,还热乎着。
推开黑漆漆的大铁门,燕子穿过堂院向里走,“爹,起了吗?俺给你买了两个肉火烧,起来趁热吃。”
燕子话音没落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
“二姨?”燕子停下脚步,“你咋来了?”
女人是燕子婆婆的表妹崔晓红。崔晓红当下红了脸,有点扭捏地说:“燕子来了。那啥,我来借点东西。你忙,走了哇!”说完扭身、逃也似的走了。
燕子站在院子里目送两手空空的崔晓红离开,回头又看见公公亓富贵站在门口,眼神闪烁,系错扣子的白色汗衫格外晃眼。
她看了看公公,又回头看一眼女人离开的方向。抬了抬手,张了张嘴,终究啥也没说,只把装着火烧的塑料袋往公公手里一送,门也不进,转身就走。
“燕子,”没走两步,公公从后面叫她。燕子停下,回头看着公公,身子却没有转回来。
公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说:“你二姨,你二姨真是来借东西的。”燕子从嗓子眼儿里哼了一声,开门走了。
亓富贵的低声下气不是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燕子的“生性”让他有些忌惮。
“生性”是不讲人情,不顾礼仪,甚至有点不怕死。其实燕子长得蛮标致的,白皙的脸蛋,粗黑的大辫子和两个浅浅的酒窝,不笑不说话,走在村里见人就打招呼,七大姑八大姨喊得那叫一个亲热。村里老老少少都夸她,背后嚼舌根的时候,也从不编排燕子。
形象坍塌是在有了儿子之后,那时候亓勇突然迷上了推牌九。
村里有个周姓村民,周振山。他和媳妇张贵琴这些年一点没闲着,连续生了六个儿子。八口人七个男性,却没有一个下苦力干活的,但是日子过得倒还滋润。
周振山和他的儿子们维持生计的门道与其他村民不同。周振山家有三间房,三间房摆了六个桌子,炕上三个,地上三个。炕上的三个是牌九桌,地上的三个麻将桌,大家没事儿的时候愿意去他家玩儿两把。一来二去就有人把玩儿当营生干,一时间周振山家门庭若市,赌场开始了从早到晚不拉桌的局面。
赌赢的给周振山留下个场地费,也就是抽红。输了的有钱给钱,没钱给粮,没有粮食押上房子。几年下来,没见到谁靠这个发家致富的,输了房子没了地跑了老婆的,倒是有好几户。
亓勇迷上赌钱推牌九是在儿子亓远航两周岁的时候。新婚的甜蜜,当爹的喜悦渐渐冷却,亓勇开始把眼光看向了其他地方,赌博吸引了他的目光。开始的时候,燕子也没管,以为他只是偶尔玩一把两把的。后来发现亓勇越玩越上瘾,晚上不回家,白天不干活,大有一去不回头的架势。
燕子找婆婆王秀英、公公亓福贵告状,公婆三番五次劝说无效,想着结了婚那么大的人不适合管太多,他自己还不懂深浅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太伸头了。
爹娘不管,亓勇变得越来越明目张胆。燕子知道靠谁都没用了,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自己的男人自己管,她觉得得给亓勇来个狠的。这天瞄着亓勇去了周振山家,燕子拎着菜刀随后也去了。
到了周家,燕子从鸡窝抓出一只鸡,提着两个翅膀就进了屋。鸡一边挣扎一边“咕咕咕”惊慌乱叫。所有在场的人不明所以,愣怔怔地看着。周振山双眉一皱,站起来刚想说两句。
燕子一声不吭,把手里的鸡按在地上,手起刀落,鸡头与鸡身就分离,鲜血四溅。没有头的鸡满地扑棱,扑棱到哪儿,血就滴到哪儿。一屋子的人都傻了,其中几个胆小的人地屁滚尿流往外跑,生怕晚了和那只鸡一个命运。
燕子用沾着鸡血的菜刀指着周振山说:“亓勇上你家玩一次,我剁你们家的一只鸡,玩两次剁两只。鸡没了就杀鸭,畜生都杀完了,我就把自己剁死在你们家。”然后看也没看亓勇,提着沾血的菜刀转身就走。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谁敢叫亓勇去玩,周振山看见燕子腿就哆嗦,他哪还敢让亓勇进门啊。
就这样亓勇赌博的毛病治好了,燕子“生性”的脾性也出了名。
大早上的被儿媳妇堵着女人从自己家里出来,亓富贵怕燕子犯浑做出啥过格的事儿,赶紧解释一番。只是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反而坐实了燕子的猜测,心里冷哼:哼,越描越黑!
不过没有任何证据,燕子也不会张扬,何况涉及的都是自己家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02
话说燕子回到家,把电车停在院子里,没好气地冲着屋里喊:“亓勇,死出来拿东西!”
亓勇开门出来,见媳妇阴沉着脸,一边从车筐里一样一样往出拿东西,一边问:“咋了这是,人家短你称还是少你斤两了,脸上都能刮二斤霜了?”
燕子一甩袖子进屋,从水壶里倒出一杯水,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亓勇把燕子买的东西放到厨房的地上,白花花的塑料袋排了一排。回头看一眼燕子,奇怪她今天既不说集市上的见闻,也不叽里呱啦显摆买的菜有多好。
“今天刮的哪股邪风?咋不说话?”燕子的沉默对亓勇来说可是风暴前的寂静。
“啥风?旋风!”燕子脸一寒。“你二姨刮的旋风!”
“不是,咋还扯上俺二姨了?”
“问恁爹去!”
“马春燕,你把话说清楚。大清早跟吃枪药似的。俺爹咋惹你了,俺二姨又咋惹你了!”
亓勇连名带姓喊燕子的时候,表明他真生气了。
“亓勇,恁爹没惹我,恁二姨也没惹我,他们惹到您娘了!您娘刚刚烧完百天,恁爹就急着要伴儿人(再次结婚),恁生气不?”
“胡说八道啥呢?也不怕遭雷劈!”
“遭雷劈的不见的是谁呢。俺今天给恁爹送肉火烧,看见恁二姨从恁爹屋里出来,说是借东西,慌里慌张地就跑了。一个住下洼一个住亓家,啥急用的东西非要大早上起来跑好几里路来亓家村借?”燕子越数落越生气。
“就你想得多!”亓勇说得毫无底气。
“恁爹扣子都扣错了,还俺想得多!恁二姨手里压根什么东西都没拿。还说借东西!她那是借东西吗,那是借人!”
燕子说话太露骨,亓勇脸色变了两变,正想发作,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姐姐。”
“喂,姐!啊!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燕子,爹和姐吵起来了。”
“啊!这才多会功夫,姐咋又去了?”
“磨叨啥!赶紧去看看,骑电车吧,快!”
亓勇骑车,燕子坐在后座上,嗖的一下出了院子。
03
亓家村的村路是砂石铺就的,虽然不能和城里的大马路比,比起之前的“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身灰”的土路不知好多少倍。这还要感谢两年前落户村里的纺织厂,沙石路就是纺织厂出钱铺的,是他们占用村里耕地的附带条件之一。
地少了、人跑了、路好了—这是村里人总结的顺口溜,也是纺织厂带给亓家村的最大变化。
纺织厂占用了丌家村的耕地,让原本就少的耕地更少了,守着那两亩三分地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挣不来三瓜俩枣的。虽然纺织厂承诺,亓家村的人来纺织厂上班,条件放宽,工资待遇优厚。但是年轻人觉得在纺织厂车间上班没有出息,纷纷出走南方。打工的打工,创业的创业,留在村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亓勇没有出去打工,他觉得自己没有啥文化,出去也混不明白,还不如老守田园,一边在纺织厂上班,一边照顾剩下那两亩薄地,既有钱赚又有粮食吃,还能守着爹妈,又踏实又安稳,多好。
亓勇干的是保安的工作,每个月三千工资,不多也不算少。燕子在厂里在后勤上,说白了就是给车间的工人送个加餐打打水,三班倒,两千多的工资,一个月下来倒也舒坦自在。家里有三亩多地,冬天种麦子,转过年来收了麦子再种玉米。虽然一年两熟,也不是很忙,种和收也就那么一阵子,到时候找人替两个班活就干完了。
儿子去年上了大学,虽然不是985、211,但也是一本院校。将来在城里找个工作成个家,他和燕子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守家在地过晚年,亓勇很知足。
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亓勇和燕子表面看来一顺百顺,最近也有两件事让他们挺闹心:平房拆迁和娘去世。
半年前,纺织厂和村委会关于村房拆迁谈合作。计划把平房推倒建楼房,村民现有的平房一米抵一米换楼,余下的作为纺织厂的职工宿舍。按理说村房改造,平房变楼房,室内有厕所,厨房有天然气,是好事!但是亓勇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多数村民都已经从自家院子里接出来好几间屋了,这样分房的时候就能多得一套楼房出来。
亓勇和亓富贵的院子都不小,但是却没有跟风扩建。倒不是亓富贵父子无欲无求,而是亓勇的娘三个月前突发脑梗去世了,根据风俗:服丧三年之内,不嫁娶、不盖屋、不穿红戴绿,所以虽然明知道多盖一间房就能多得一套房,亓家父子也不敢违背祖先的规矩,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大兴土木。好在后来私建被叫停,亓勇父子才心里平衡了一点。
燕子和亓勇私下里也商量拆迁的事儿,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自家的和公婆家的房子都不小,虽然没有扩建,能拿到手的楼房没有四套也有三套。自己住一套、公公住一套,余下一套留给儿子亓远航。虽然孩子不一定会回来住,但是有这么一套房子在,住不住的心里都踏实。
那段时间,村里好几年不用的大喇叭又发挥了作用,全天滚动播放村长独特的公鸭嗓宣读的关于《改扩建和私建乱建的处罚规定》,听得亓勇和燕子心里舒坦很多。不过,每次走在村路上,看着路两旁原本板板正正的正房前被叫停的一堆建好和没建好的房子乱七八糟杵在那里,还是没来由地犯堵。
三个月前娘突发脑梗半夜去世,让一家人一下子掉进悲伤之中。亓勇和亓芳小的时候,爹和娘还经常吵架拌嘴,自从他俩都结婚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娘和爹反而越来越和谐了。
亓芳和亓勇结婚后都住在亓家村,离得不远,但是见面的机会还真就不多。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时候才能凑到爹和娘家里。吃顿饭后又各回各家了。如今娘去了,爹一个人住,原本没觉得怎么敞亮的房子显得特别阔大,爹进进出出的身影单薄寂寥,看着难受。亓勇和燕子想让爹搬过来和自己住,但是这老头还挺倔,死活不干。
现在亓勇和燕子骑着电车走在沙石路上,一心想快点到爹家里,没有心情探讨别人家那半截房子的事儿了。
04
亓勇和燕子到了亓富贵家,隔着院门,就听见姐姐亓芳高八度的哭声夹杂着一句半句的含混不清的话传出来。
左边的邻居九婶系着一条看不清底色的围裙坐在墙根的马扎上摘豆角。只是九婶只顾支棱着耳朵听声,右手举着一根豆角在半空中,却忘记了摘。
左边邻居是周红,是周振山的本家侄女。周红圆脸大嘴,脸上整天油光光的,厚厚的嘴唇说话非常溜,都不带标点符号的。一件事,常常她说完了,扭着肥胖的身子去下一家传话了,刚刚听话的这个人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儿。
有周红的地方就没有秘密,啥事到了她这儿,就等于到了全村人的耳朵。周红家院子本来宽阔,现在沿着正房的屋顶硬生生接出来一间屋,遮挡了阳光。鸡鸭鹅原本在院子里散养着,现在院子没了,畜生都被撵到园子里。园子里瓜果蔬菜被他们叨啄得破烂不堪。周红蹲在园子里假意拔草,手却放在黄瓜秧上,一动不动,听得入迷了。亓勇和燕子开门的声音都没有惊动这两个邻居,他俩快步走进屋去。
亓富贵坐在炕上,手上夹着一支长白山。亓芳坐在靠着北墙的沙发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咋了这是?爹,出啥事了?”亓勇和燕子站在地当央,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燕子一句话不说,扭身坐在亓芳旁边。
亓富贵看了燕子一眼,使劲吸了一口烟,不说话。
“咋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快让人笑掉大牙还不知道,亓勇你长不长心!”亓芳突然站起来,脸色惨白,用手指着亓勇的脑门,像一只斗鸡,毛都竖起来了。
“冲我喊啥呀,有事儿说事儿,谁像你们娘们家家的扯东家说西家的!你这么吵吵就不怕人家笑话吗,再喊两嗓子全村的人就都来了。”
“来就来,我怕啥呀?!爹都不怕丢脸,俺再顾忌有啥用!”亓芳话虽这样说,声音到底还是降下来了。
亓勇和燕子对视一眼,后者摇头,一脸茫然。
亓勇又看向亓富贵:“爹,到底出啥事了,说出来好想法啊?!”
“爹要给你找个后妈,你想法吧!”亓芳赌气一样转身又坐下了。
亓勇和燕子又对视一眼,后者的脸立马沉了下来,使劲瞪了亓勇一眼。
亓勇回头看向亓富贵。阳光透过窗玻璃把整铺炕笼在光线里,也把亓富贵笼在里面,他头顶的白发照格外显眼。亓富贵抿着嘴,看着光线里的灰尘上下跳动,手不自觉地颤抖,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那支烟都快烧到过滤嘴了,长长的烟灰落在了炕席上。
“爹!”亓勇叫了一声,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亓富贵突然下炕,拿起手边的帽子,推门出去,穿过庭院,径直走出大门去了。亓勇记得爹的身体很硬朗,腰杆溜直,说话底气十足,走路都带风。但是刚才透过窗玻璃看见爹的后背却是已经微驼了,走路也有点打晃,从院门转身的瞬间,还扶了一下铁门。
“姐,你听谁说的爹要伴人儿,都五老六十了,谁跟他啊?!”燕子回过神来,心里这个梗一直闷着难受。
“你们俩啊,也不知道一天都干啥。村里都在传爹和二姨的事儿,你们可倒好,人家都快搬进来了,你们还不知道!”亓芳抹了一把眼泪。
“还真的是二姨啊!”燕子也提高了嗓门,一半是真吃惊,一半是说给亓勇听。
亓勇慢慢坐到炕上,满脑子还是爹出门时候的弯着腰孤单单的背影。
“我倒不是反对爹找个老伴。”亓芳这时候火也没有那么大了,但是气还是没消,“娘死才几天啊,他就有心思想这事儿,还是、还是和二姨。二姨夫死得早,谁知道他俩是不是早就好上了,娘没准是被他俩气死的!”
燕子关心得不是这个,“二姨的家的东子,不是说在城里混得挺好的吗,去年还把二姨接去养老,为啥没到半年就回来了?”燕子停了一下,看了一眼亓勇和亓芳。两个人各想心事,没人搭理她。
燕子继续说:“爹想找个老伴就找个老伴吧,我们也不要管太多。村西头刘大山他娘都六十八了,不是也找个老头结婚了。那点事闹腾多长时间,最后法院都来了,他儿子再不同意也挡不住俩老领结婚证。爹年纪还没有刘大山他娘年纪大呢。咱们横栏竖栏的,最后惹急了爹,他跑法院起诉去,政府铁定给他给撑腰。到了那一步咱们挡不住他们结婚,还得落得个不孝顺的名声,那才叫丢人呢!”
亓勇抬头看着燕子,这和她早上的态度一点都不一样啊,这个娘们又想啥呢?
亓芳可不愿意了:“不算事儿?咋能不算事儿!刘大山他爹死多少年了,娘才死几天!俺现在晚上睡觉还老是梦见咱娘,哭醒好几回。爹这么快就把娘放下了?”亓芳说着眼泪又流出来。
“放下是早晚的事儿,难不成爹整天不吃不喝想着娘,想出毛病来就好吗?”遇到大事,燕子看得还是比亓勇和亓芳长远,这一点老亓家一家人都佩服燕子。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也愿意听从燕子的意见。
亓勇和亓芳暗自琢磨,也明白也这个理,但是心里就是不舒服。“那就不管了,让他们结婚?”亓芳怎么想怎么别扭。
“姐,爹亲口说他要和二姨结婚了吗?还是你听别人说的?”燕子问亓芳。
亓芳叹口气,“我这不是听别人说得难听,才来问问爹嘛。谁知道爹死活不说一句话,不说话不就是承认了?”
“姐,我说句话你别嫌难听。本来爹和二姨藏着掖着,咱们就当不知道,他们也只能躲着咱们,现在你把窗户纸捅破了,他们肯定不管不顾了。”燕子从心里鄙夷这个大姑子姐姐,做事从来不经大脑。
“谁不知道啊,他们偷偷摸摸别人就不知道了?现在谁不在背后议论他们?”亓芳想想村里的娘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嚼舌头就生气。
“说就说呗。起码现在他们没厚着脸皮在一起。等过一段时间纺织厂确定拆迁的事儿,爹这边分了房子,他们想结婚就结呗,房子是爹的婚前财产。将来二姨和爹能过到老最好,要是过不到一块去,二姨也不至于分了爹的一半房子去。”
“燕子,真亏了你了,光想着房子的事儿,我爹难受不难受就不管了?”亓勇终于明白燕子打的什么算盘了。
“吆喝,亓勇!冲我来是吧?!现在要找老伴的是你爹,不说我爹!再说了我是为自己吗?就算有一天恁爹百年了那房子我住得着吗?就算你爹守住了房子,有一天成了你的,我能住多大的地方,最后还不是你儿子的财产!?”燕子不怕有人和她横,就怕软声软语地哄。可惜亓勇这么多年也没有琢磨明白这件事。
“亓勇,别瞎咋呼,燕子说得对。房子是老亓家的,不是别人的。”亓芳终于有点转过来弯了。
亓勇这时候也在心里暗自琢磨:“爹这个平房少说也能分两套楼房。二姨和咱爹领证结婚,房子就有她一半儿。两套房子就有二姨一套。万一她过两天不过走了,不是等于带走一套房子吗?那时候爹没留住人也没留住房子,闹个鸡飞蛋打就不是笑话不笑话的事儿了?”
“燕子、燕子!”三个人正琢磨的空儿,周红的大嗓门从外面嚷着就进来了。“哎呀,你们还在这儿开啥会呢,恁爹不知道咋了,被人送去村里的诊所了,快去看看吧!”
05
三个人急忙忙跑去村里的诊所,一进门看见亓富贵躺在诊所的病床上,脸色蜡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大瓶水吊在床头的支架上,大夫周志刚正给亓富贵扎点滴。
“爹,爹,你这是咋了?”亓芳跑过去蹲在床前,想给爹擦擦汗,手还没伸出去,亓富贵就把脸扭向一边。亓芳回头问周志刚:“我爹咋了这是?”
周红后脚跟了进来,周志刚是周红的哥哥,她每天不跑十趟也能跑八趟,村里的好多消息都说从这里听到传出去的。周志刚给亓富贵手背上粘好医用胶布,让周红去后屋子端过来一碗小米粥递给亓芳:“小叔糖尿病犯了,先给小叔吃点东西。”从屯亲论,周红叫亓富贵叔叔。
“糖尿病!”亓勇亓芳和燕子同时叫出了声,“俺爹啥时候得糖尿病了?”亓芳看向躺在床上的亓富贵,亓富贵并不转头。燕子想起来刚才进门的时候放在厨房灶上的肉火烧,原来公公早上压根就没吃饭。可是这糖尿病是啥时候的事儿。
“小叔,你的病没和亓勇他们说?”周志刚也问亓富贵。亓富贵这才转过头来,装作擦汗,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说那干啥,他们也帮不上啥忙,还跟着瞎担心。”
“爹,你这病啥时候得的?你现在都感觉咋周?”亓芳扶着亓富贵熟睡的手,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和爹的大吵大嚷了。
“爹,要不咱们去市里的大医院再查查?市里的机器先进,检查得仔细。”亓勇和燕子也走到近前来。
“我看过小叔的化验单,就是从市里的大医院查的,小叔查完就拿来给我看了。这都快一个月了吧,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呢。小叔,你咋不和亓勇他们说呢?亓勇你也是的,上班就那么忙吗,小叔这病确诊一个多月了,你就没看出来,小叔这一个月瘦了快十斤了。”周志刚一边埋怨亓富贵,一边数落亓勇。
亓富贵是真的饿了,一碗小米粥很快见底了。吃了点东西,亓富贵的精神好了点:“哎,没长富贵身子,老了老了还得了个富贵病!”
周志刚拿了个听诊器过来又给亓富贵听了听胸口说:“小叔,前两天拿的药吃了没?你这心脏跳动的频率也有点不正常。”
“爹,恁身体到底怎么回事儿?心脏又咋了,恁还有啥事没和俺们说?”
“说!说啥!?”亓富贵忽地坐起来,靠在床边的支架跟着晃动,吊瓶碰得铁支架格楞格楞响。“说了又能咋的?再说了一个月到头我能看见你们几回?好不容易来一回,屁股还没坐热就走,要不就是坐我跟前玩那破手机,我说话你们听得见吗?”亓富贵脸色上的青筋根根可见,“还不如燕子,燕子每天下班路过还进来和我说两句话,你们俩呢?亲生的儿子和姑娘,还没有燕子跑得勤。我和你们说啥?你们哪个好好和我说个话?上次我犯病要不是你二姨来看见,没准早就死了!”
“俺也是的,咋就没死呢!死了多好,死了多好。跟你娘凑一块,多省心!”亓富贵大喘着气,一行浑浊的眼泪顺着堆着皱纹的眼角慢慢淌下来。
周志刚赶紧过来拍着亓富贵的后背,嘴里一叠声地说:“小叔、小叔,快躺下快躺下,别滚针了!”扶着他慢慢躺下,亓勇、亓芳和燕子手忙脚乱地跟着一顿忙活。亓富贵躺下之后,闭着眼睛再也不说话。
亓勇、亓芳和燕子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话还是不该说话。
半个小时以后,亓富贵输水结束,三个人陪着他回家。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有些事还是关起门来说比较好。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走的时候没来及关门,现在正有人在家里等着他们。
06
等在亓富贵家里的是崔晓红的儿子,东子。东子啥时候来的没人知道,亓富贵回家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刷手机,看样子来了有一会儿了。亓芳看见东子,脸立马沉了下来。燕子扯了扯她的衣服,指指亓富贵,亓芳这才不再言语。
“姨父爹,恁这是怎么了?”东子1米8多的个头,推了个板寸头,脸上棱角分明,眼神平和温厚,穿着一身休闲装,从哪方面也看不出是个农村人。
“没事儿,没事儿!东子你啥时候回来的?”亓富贵进屋脱鞋上炕,招呼东子坐到炕沿上
“姨父爹,我昨天回来的,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就走,但是这次回来我听到点风言风语,说的是你和俺娘的事儿。我就想求证一下子: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东子一点也不客气,说出来的话有一种无法反驳的威严。
亓富贵怎么也想不到被孩子直接逼宫,有点尴尬。亓勇和亓芳有点懵,不知道东子来的目的是啥。燕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说:“东子兄弟,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咱们两家是亲戚,多走动不是应该的事儿吗?村里那帮老娘们嘴上哪有把门的,听刺刺谷(一种害虫,专吃庄稼)叫还不种庄稼了呢!稀得听捏个!”
“无风不起浪,大嫂。俺咋能不听呢?俺爹死得早,俺娘拉扯我不容易,吃了半辈子苦,老了老了,俺可不能让俺娘受委屈。”东子说话不凌厉,但是听在亓富贵一家人耳朵里,浑身不舒服,就像是欠了东子巨款没还上,被逼债的感觉。
“东子,你这就奇怪了!”燕子可不是吃瘪的主儿,这东子明明就是来找茬的。“这事儿你得问问二姨啊!这可不是你姨父爹一个人说有还是没有的事儿。”
“俺当然问了,不然我能来问姨父爹吗?”东子似笑非笑让亓家一家人心里没底儿。
“二姨咋说的?”亓芳忍不住问,燕子狠狠地瞪了亓芳一眼,亓芳却没看见。
“咋说你别管,我现在想知道姨父爹咋说。”
亓勇、亓芳和燕子齐齐看向亓富贵。
“东子,”一直没说话的亓富贵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他向墙上靠了靠,稍微坐直一点。
“我不知道您娘咋和你说的,村里人风言风语地说这事也挺长时间了,燕子也看见恁娘今天一大早从我屋子里出去。我知道你们早晚要问,今天都凑齐了,我就和你们说说吧。”亓富贵一旦决定说说这事,脸上的愁苦表情反而不见了。
亓芳给亓富贵和东子倒了一杯水,亓富贵一口一口抿着喝。
“你大姨没死之前,我带你大姨去市里检查。那几天俺也浑身没劲,吃完饭一会儿就饿,一晚上不知道起来多少回喝水。那天给你大姨检查完,她非得让我也检查,我就去了,检查结果是糖尿病。
我和你大姨商量,不告诉你哥和你姐,省得他们担心。本来以为我得走到你大姨前面呢,咋也没想到你大姨脑梗先走了。”亓富贵说到这里,停下喝了一口水,又说:
“给你大姨烧头七那天,您娘也来了。烧完纸从坟茔地回来,亓勇他们着急上班,亓芳要回去伺候她婆婆,就都走了。我找出来你大姨的一点东西给恁娘,就没让娘走。您娘在家里拾掇东西的时候,我犯了糖尿病和冠心病,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恁娘吓坏了,跑诊所叫来了周大夫。从那以后恁娘知道我有病这事儿。”
“您娘让我和你哥你姐说说,我没让,说了有啥用呢。我听说这个病没法根治,光拖累人。你哥和你姐忙,我也不愿意他们因为我耽误正事儿。
恁娘担心我,她说她左右没啥事儿,勤跑几次给我做点饭,省了恁哥恁姐的时间,就当帮恁大姨照顾我了。村里人嘴杂,闲着没事愿意嚼舌根。您娘来的次数多了,就有人说闲话了。”
亓富贵一边说一边按着胸口,脸上又渗出细密的汗来。
“这个说法倒还说得过去,那姨父爹和我娘就没有一点别的想法?”亓富贵的一番话说完,东子又追问出这么一句话,三个人齐刷刷看向亓富贵。
“我这身子骨也不一定能活几天,啥也不想了!”
“亓勇哥,姨父爹身体这样,说犯病就犯病,你放心他一个人住吗?”东子今天就像是专门来找事儿的。
亓芳抢着说,“爹,你上我家去吧,我伺候你!”她知道弟弟亓勇和弟媳妇燕子即使想照顾爹,爹不见得愿意去。
“俺哪儿也不去,自己过得挺好。你公婆岁数大了,孩子也快考高中了,家里哪不得你操心!爹挺好,没事儿。”
“姨父爹,你哪也不去,万一晚上犯病动不了咋办?谁给你倒一碗水,谁给你拿一片药呢?俺大姨不好的时候,还有你在身边,要是当时你不在,亓勇哥和亓芳姐不知道啥时候来一趟才能看见,唉!”
一句话让亓富贵眼角又潮湿了,亓勇、亓芳和燕子各自低着头不知道说点什么。东子说得在理,但是这件事又似乎没有解决的办法。
“哎!”亓富贵叹口气,“也不是俺自个这样,村里的这些老人哪个不是这么过日子。好在你亓勇哥和亓芳姐没出去打工,三天五天怎么也能过来看看我。
村里的老黄头,他家四五个孩子都出去打工了,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老黄头自己一个人过好几年了,去年他死的时候,别说是孩子了,左右邻居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家的大黄狗那天叫得凄惨,也没人想着去看看。村长带人去他家的时候,发现老黄头倒在地上不知道死多长时间了,都长尸斑了。
他活着的时候就羡慕我,说隔三差五就能看见儿女,我也挺知足!就这么活着吧,谁老了不都是这样吗?”亓富贵说完这些话,脸色再一次变得蜡黄,他用手捂着胸口向一边歪去。
“爹!”
“爹!”
“姨父爹!”
“快去找药!”
“药在哪儿啊?”
这时候,一个人从外面急匆匆进来,看到大家乱作一团,径直到炕厨的抽屉里找出一瓶药,倒出一粒,推开众人塞到亓富贵的嘴里。
“二姨!”看清来人,亓勇亓芳和燕子赶紧招呼。
“娘!”东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崔晓红。
“你姨父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崔晓红对着东子说。东子挠挠板寸头:“我哪知道姨父爹身体这样啊。再说了,我要是不过来说说,你们还想拖到啥时候?”
崔晓红不理东子,低头看着亓富贵,满脸担心。
尾声
两个月后,亓家村房改政策尘埃落定,亓富贵的房子过户到亓勇和亓芳的名下,亓富贵拾掇了自己当用的东西,搬去了崔晓红下洼庄的房子。
亓富贵和崔晓红没领结婚证,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就当办了婚礼。站在房前的院子里,亓富贵和崔晓红看着自己的孩子出了大门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才在满天的晚霞中,慢慢转身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