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的时候，老猫冬菇蜷曲在窗台上，伸长脖子眯着眼睛，透着厚厚的玻璃遥望远方的小山坡，浑身一片凄清、孤寂。我放下行李走过去摸一摸它，它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喵”了一声，我继续抚摸，不语，它怒了似的跑开。我抬头，看到远处有点点的白色绵阳在移动……
外婆说，冬菇已经14岁了，怕是在不了多久了，你回来了就多陪陪它，它是你抱回来的，跟你感情深。我略带敷衍的语气答应着，不是我不陪它，是它在刻意疏远我。外婆欲言又止地模样，最终没有说出口，叹了口气。
第二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一缕一缕地向下飘着，像是珍珠帘子。透过窗子，远处的小山坡一片碧绿。在万绿丛中赫然露出一点白，呵，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少年啊，照亮了浑茫的雨天。
1
十四年前的那个盛夏，天降大雨，我还沉浸在不用上学的喜悦中，雨便停了。那时候我六岁，小北七岁。小北扭着小屁股来到我家门前，叫唤道，有台，你这只猪，上学去了。我会很不情愿地背上外婆给我缝制的书包，嘟着嘴回一句，你才是猪。我从来不肯认输，就算吵架也要占上风。往往这时候，小北就不说话，在前面跑。
暴雨后的小路很泥泞，一踩一个脚印，我很喜欢，我指着自己白色球鞋上的咖啡色稀泥说，小北，你看，这特别像巧克力哎。我以前吃过一次巧克力，是在外工作的父母带回来的，那时候偷偷塞了一块放在口袋里带给小北，等到拿给他的时候，已经化的像现在鞋帮上的稀泥。小北说，有台，你是猪么？赶紧走啦。
路过一个池塘的时候，水满满地快要溢出来了，这天然的注水器真好，给我们送来了很多乐趣。小北拉住我的手，说，有台你别动，我看到一条鱼。我顺着小北的手指，果然看到一条很大的鱼。小北说，你别动，哥哥给你抓条大鱼煮汤喝，瞧你瘦的。我说好。
后来不知怎么了，小北没有抓到那条鱼，自己反而扑通掉进了水里，我很怕，然后就哭，小北说，有台你是猪么？赶紧叫人来救我啊，咕噜噜噜……等到我叫来人的时候，小北被捞上来，脸紫得像猪肝，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救醒的，在那个过程中，我只知道哭，一边哭一边喊，小北，你才是猪，呜呜呜……
痊愈的小北又来叫我上学，他说，有台，那是我第一次游泳哎。我上前拉住他的手，紧紧攥住，第一次害怕一个人离开。而后，小北变得特别怕水，每次路过那个池塘，都会傍着我，远远躲开，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散发出母性的光辉吧。
后来我们去镇上上小学，要翻越那座小山坡，我们在一簇花丛中遇见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我很欢喜，想要抱走它，小北说，不要，有台，我妈说不要捡野猫，不好。我追问，怎么不好了？他说不出来，我说我就要捡，反正又不用你养。然后我解开脖底的红领巾，小心地包裹着它。那时候它的旁边串出一颗冬菇，我说，就叫它冬菇吧。小北笑，眉眼弯弯地，满嘴嘲讽，这还有一簇花呢，你怎么不叫它小花？我白了他一眼，回了句，俗。
那天我们都没有上学，两个人睡在山坡上，看云卷云舒。小北把她妈妈给他特意磨的豆浆拿给小猫咪喝。小北说，以后我带豆浆给你喝，你看你那么小。说着，他拿起手笔着一片云。我说，拉倒吧小北，你比我大一岁，不也那么矮？你放心，我肯定长得比你高。
我肯定长得比你高，这句话成了逃脱不了的宿命。那时候小猫喵喵叫着。
2
傍晚我把小猫抱回家，外婆说，死丫头，谁让你抱野猫回来的？赶紧给我扔出去。我不依，外婆拉起菜园边的一根朽木，狠狠打向我的屁股，打得朽木断了，我还是坚持要养，外婆无奈，叹了口气，说，哎，有台，你要懂事，乱抱野猫回来是会遭天谴的。我不懂什么叫天谴，不过我记得一年级那个漂亮的老师说，我们要爱护小动物。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小北也上三年级，我嘲笑他，你看你，成绩那么差，留级了吧。小北说，怎么跟哥哥说话呢？哥哥这是留下保护你。他的话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傍晚，我们一起走回家，夕阳的余晖照射下来，拉起我俩长长的影子，我指着它们，说，小北你看，你还是比我矮，哈哈。那时候小北一米三左右，像一只弱弱的鸡。
那晚，我抱着小猫来到小北家，眼神略带忧伤，我说，我们一起去爬山坡吧。小北经得妈妈的同意，就跟我出来了。
我俩坐在山坡上，小猫咪在不远处兜圈，我说，小北，我要走了，城里的父母赚了钱，说可以给我提供更好的生活。小北睡下，将手枕在头下，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不说话。忽而，他说，我会替你照顾冬菇的。我也睡下，说，我回来后，你要长高啊。
3
我走的那天下了倾盆大雨，小北没来送我，外婆抱着猫咪站在门口，凝视我们远去的身影。两年后我回家，刚放下行李就准备去找许久不见的小北，我急切地想知道我的竹马现在长成什么模样。外婆说，小北在那座山坡上。我抱着冬菇，看见有几只绵羊在安静地吃草。脑海中突然想到李白的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小北还是那个小北，叼着狗尾巴草悠哉地睡在草地上，我跑过去睡在他的旁边，嘲笑他，小北，你一点都没有长高啊，还有，你这是转行牧羊人？他似乎很惊讶，坐起来仔细地看了看我，就跑开了，未说一句话。
回到家，我问外婆小北怎么怪怪的，她叹了口气说，你走的那天，他淋了雨，突发高烧，几天几夜不醒，醒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长不高啦。哎，苦命的孩子啊。
我倏地将手里的冬菇往地上一摔，哽咽道，是不是因为我捡了这只猫，遭天谴了，所以他会生病会长不高？
冬菇哀怨了几句，跑到外婆脚下。外婆心疼地抱起它，道，哎呦什么天谴不天谴的，你走后，多亏了它天天伴着我哩。那孩子不是因为天谴，是小时候掉水里留下后遗症了。
如五雷轰顶般，掉水里？那次捉鱼？那场熟悉的画面萦绕在脑海中，小北说，你别动，哥哥给你抓条大鱼煮汤喝，瞧你瘦的……我的心瞬间绞痛，莫名的内疚，不仅关于小北，也关于缺席外婆的这两年。
后来我去找小北，他房门紧闭不见我，小北妈妈说，孩子，在外面好好学习。你注定要离开这个小村庄的，小北这孩子，哎。
之后我陆陆续续回过好几次，梦里、现实中。小北依然对我闭门不见。我会躲在远处，看他对着一只小绵羊自言自语，或者站在山坡上唱悠扬的歌。然后我会注意到，他的身高还没有那些羊高，如果他也穿白色的衣服，在一群羊中，我不能保证一下子就看到那个身影。
每每想到这我学习就异常勤奋，如我所愿，我考上了那所著名的医学院。我期盼着，自己学有所成，就像期盼着心中的少年，长得高大，站在山坡上向我大吼一声：有台，你这只猪。
4
回家的第三天，天气晴朗，远处山坡上氲气散开。冬菇失踪了一整天，傍晚，我去山坡上找它，看到它安静地睡在那里，那个我跟小北发现它的地方。它终究是远去了。
那晚，到处都是星光。
有高，有底；有远，有近；有强，有弱；有明，有暗；有大，有小；有疏，有密。光辉灿烂，绵延数十里；汪洋浩瀚，好像充满了天地。我原以为，除此之外，就是无尽的黑暗，然而只要一转瞬，再往上看，依然是一片星光。
我睡在草坪上，转身，看到小北坐在我的身边，我终于留下了眼泪。即便竹马牧羊，青梅也不曾离去。我在心里默念：小北，只要有星光，就有希望。
我闭上眼睛，梦到一个高大的少年，身边簇拥着一群绵羊，抱着冬菇，眉眼弯弯，对我说，有台，你这只猪。
王有台，95后伪文艺动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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