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老家房子装修已近入尾声,每日老母亲都会发一些照片给我,看于此,我甚是喜欢,也同时于心底生出了些许对父亲的钦佩:一年多来,有那么多的阻力,他依然不懈地改造他的房子,竟然快要完工了!
可是,父亲硬生生地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彻底老了。
昨日,儿子放学回来,看着他大口啃着鸡腿,我心里忽然想到:让他跟爷爷奶奶视频一下。视频电话接通了,儿子很兴奋,因为他想看看爷爷装修的新房子。于是母亲就握着手机,一层层楼爬着,一个个房间参观着。儿子啧啧赞叹,而一旁的我,忽然看到父亲正躺于沙发的被窝里,心里徒地生出一念:下午四点多还睡觉,太懒了吧?
“奶奶,爷爷怎么还在睡觉?”儿子不解地问道。“哦——爷爷腰痛,这几天太累了!”母亲应声回答。也于同时,父亲醒了,立马撑起身子,但从那姿态里可看出,他非常努力,乱蓬蓬头发下面一张倦脸,如松树皮,随时都会被秋风刮落,散于一地。那一刻,我心隐隐有些痛。
一直以来,于我心中都认为父亲是个懒人,他只会花钱,似从未有入账,而我现有的成就都来自母亲的辛勤劳作。
小时,我身上的衣服破了,是母亲为我缝补;离开学报到还有两天,我与大哥多次守于织布机前,久久不离,是母亲来宽慰:放心,后天可以读书的;学校老师又提醒我该交一部分欠的学费了,是母亲又递给我一张五元或十元……
而父亲在干什么?母亲让他把熬了几个晚上织好的布背去卖,可是他牵回一条狗,抱回一只猫,骑回一辆自行车,扛回一台落地扇,搬回一台电抽水泵;母亲让他到砖厂拉砖胚,他起早贪黑干了一个多月,最后竟跟老板多预支了一百多工费,拿着780元买回一台电视机。而以上有四样物品的拥有时间在村里可排前三,其中有三样可排第一。
然而,我们家却是全村最穷的。于此,我对父亲的做法十分不理解,甚至这股潮水已经伸展到“恨”的地步。
曾记得一次,我问父亲:“我们家这么穷,连学费都交不起,你为什么不在田里多种点蔬菜,提前开始种,拿到街上卖?”父亲坚定地说:“我不会去做这样丢人的事的!”
那一刻,我确定他真的很懒,只会侍奉他那一亩三分田。晨光微熹,他已扛了锄头,进了山,在露水彻底沾湿了他半截裤子时,他到了他那块最亲的地里,拔掉昨晚刚偷偷长出的一根根杂草。村里人常说,只要把土地租给你爸,我们就放心了。可是我不认为,因为他不会把土地生出钱来,我们家依旧很穷,没有终点的穷。
小时,我只知道,他只有泥土跟他最亲近,只有菜叶上的毛毛虫与他最亲近,只有稻浪滚滚时,他才会笑。而我和田里的杂草却深深恨他,恨他让我的童年里充满了对是否可以继续读书的担忧,恨他不能放下自尊去卖几棵大白菜,恨他争第一的虚荣心,也恨他常年生病的身体。
而昨天的那一瞥,我从他撑起的身体上,看到的不是肉的鼓囊囊,而是一身骨架撑着单薄的衣服;看到他的腰弯了,如加倍弯的弓,却射不出任何一根羽箭;脸上皱纹堆叠,深彻不见底,又如他一生翻动过的菜畦,一畦一畦没有边沿;还有那只撑起身体正对着我的手掌——干瘪无肉,只有一层松动的皮。忽然间,深裹于我心脏的那些“恨”一下销匿了。也是那一刻,我猛地发现我身上那仅有的一些好品格,竟然都刻着他的影子:深处杭州这个大城市里,从不会因身边的繁华喧嚣快节奏而失去了自我,依旧一直守着自己的底线;喜欢一件事,那就一直不断努力着,于此,我就立于文字的堆叠和文字的学习之田里,日日耕种除草,愿某个秋日的一个晨起,我心田里种的庄稼可以收割归仓;还有工作时,我也样样想争前三,还想拥有几样第一……
也是那一刻,我明了了很多事:他不上街卖东西,是因他曾经从商过,可一场病,让他从此失去了江湖地位,而仅剩的不过是那稍可自守的寸许尊严底线——他不想被熟人看到他现在的落魄,守住了这个,就等于守住了一切;买狗,买猫,买自行车,买电视机等,只为争一口气:别人有的,我们家也应有;别人家没有的,我们家也必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