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老屋遮风避雨，双亲在前抵挡住时代的寒流，虽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卑微如草芥的生活依旧有滋有味。
可是那晚，一个微小的善良的举动，却遭致灭顶之灾。一夜返回赤贫。经济的荒凉与人心的乖张肆无忌惮地裸露在“她”面前。
妈妈与弟弟住在医院，外婆过来看护（爷爷奶奶外公都走得早），爸爸草草安顿家人之后就去了工地、卖力气赚钱。所谓安顿，不过是在心里稍微放下，还能做什么呢？被抄了家，本地的工地是去不了的，他只能跑得更远，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证明他的精湛手艺。
被抄家之人，走哪都被人回避，生怕被举报说有牵连。这是个比烂的年代，只有烂在泥里，臭气远扬，才能阻止有心人的靠近。
耕牛没了，无处借，无人敢借。好几亩地就那么荒芜了。
妈妈的心脏病得吃药，不停地吃。而且一定要控制好情绪，千万别发火。否则，再多的药也无效。妈妈忍得很辛苦，憋得很难受。
而“她”，一个八岁女孩，彼时还有些婴儿肥，提起了柴刀，挽着稻草编制的绳子，第一次进山，她要砍柴去卖，补贴家用。她从小公主降格为普通贫民。
她学得很快。砍柴本来就很简单，只要不怕累，她恰好不怕。她又学会了采蘑菇。哪些能吃？哪些有毒？哪里是蘑菇的家？哪里是蛇鼠的窝？她分辨得很清楚，很多大人不如她。
她最开心的时候，是在集市摆摊，卖光柴火、蘑菇与山间的野果，换回大米、豆腐、青菜，有时还能换一条鱼，几两肉。
“女儿，辍学吧。好好砍柴！”妈妈看出了她的能耐。
“不！我一定要读书！我要读初中！上高中！我要考大学！”她可能有十二岁了，即将五年级毕业。
“读书有什么用？你是个女孩！长大嫁个好人家就行了。”妈妈劝道。
“我不！没有文化就完了！……”她年纪小，却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
“有文化又怎么样？你爸有文化！能赚钱！可随便一个理由，就让我们倾家荡产！”妈妈情绪激动起来。
“随便一个理由？为什么？我不明白！我要读书！我要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做好人？为什么不能生孩子？我要读书！我死也要读书！”她哭着跑开，她不敢再待下去，她不想和妈妈吵架，妈妈不能生气的。
初中，她坐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上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像冰心一样，不，她或许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
“出来下！”校长找她，“你爸爸妈妈出了车祸，快去医院吧。”
她疯了似得跑向医院，她看出了这世间的阳光可能与她无关。妈妈当场死亡，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爸爸在急救室，处在濒死的边缘。交不出医疗费，必死无疑。
她骑上脚踏车火速回家，从床底下的板砖下面挖出一个铁盒子。里面是一叠欠条，是爸爸在外做工没拿到的工资，和曾经借出去没有收回的债务。都标注了地址和电话。一次妈妈翻看的时候不小心被她发现了。
她一张一张取出，摆好。看金额，看地址，翻地图。
把消息给弟弟隐瞒住，将他安置在亲戚家寄养。她跨上脚踏车，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讨债之路。她可能有十四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