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84……在这里。”张恒拎着昨天开会用的各类文件资料，满满一纸袋，回头朝杨烁挥挥手。杨烁也拎着同样的纸袋，随着过道里一条龙的人流走向座位。

 安置好行李，火车也缓缓发动了。张恒瘫坐下来，长吁一口气，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总算是要回去了，昨晚那架势，我还以为我会死在酒桌上呢。”

“可不，多亏我还意识清醒把你扶回宾馆。”

“意识清醒个屁，半夜我上厕所你还捧着马桶吐呢。”

 杨烁不好意思地笑笑，的确，昨晚那班领导实在是酒量太好了点，仗着有制药公司报销，五粮液就开了四瓶。人家一圈又一圈地祝酒，他们这些有求于人的销售小兵怎敢不陪着？好歹合同是定下来了，份额虽不多，起码公司那边能马马虎虎交差。

 对面坐着三个女大学生，应该是趁十一假期组团出去玩的。两个稍漂亮点的在看综艺，时不时发出这个年龄特有的，无所忧愁的笑声。另一个，却戴着耳机，在看百年孤独。

 那个场景，与记忆里的画面重合。太像了，也是在火车上，大三，那是与叶桓唯一一次出省旅行，去南京，她手里的书也是这一本。杨烁觉得她能记住那些诘屈聱牙的俄国名字很厉害。“忘了就回去翻啊，翻个几次就记住了。”叶桓阅读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态度总是淡淡的，他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外人面前文弱内向的她，在他面前蛮不讲理牙尖嘴利是什么样子，比谁都清楚。

比谁都喜欢她。

“唉，想我读大学的时候不泡吧不熬夜打游戏，老老实实上课自习期末泡图书馆。现在想想，有什么用啊，还不如跟着学生会学学喝酒吸烟拍马屁呢，起码能长点酒量。”张恒这番牢骚被看书的女孩听了进去，抬起头打量了他俩几眼。

可不是。很负能量，却是现实。杨烁在心里苦笑。他大学时何尝不是以为，尽管没多少天赋，勤勤恳恳尽自己所能地多学些知识，以后工作了，也总会比阿谀奉承的那些人更能得到认可与机遇。他和叶桓当年都是这么天真地认为。十八岁从来不是分水岭，他们还没从热血电影漫画里出来与真实的世界过招，又怎能明白，怎能甘心相信，平凡的大多数，成为励志故事的幸运儿有多难。

 可是如果能重来，他想他不会改变活法。因为如果改变，他便不会与叶桓在一起。他不想割舍她的陪伴。

 他和叶桓，不过是校园里最普通最普通的情侣。他不是高富帅，她也不漂亮，只是被彼此沉默的性格与品质互相吸引，自然而然走在一起。相恋三年，一起上课，一起自习，周末偶尔出去玩。愈加了解，愈加喜欢。

 她宿舍门口的水煮肉片是最好吃的；他们经常站在综合楼九楼落地窗前看风景，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吻她；周日下午空荡荡的自习室里她趴在桌上睡得像只小猫；晚饭后遛弯听她说她看的书怎样怎样；他也会要胁她一起熬夜看世界杯；把嗷嗷乱叫的她拽上过山车，下来后却是她面不改色拍着他的后背一脸嫌弃。。。没有偶像剧的惊天动地和莫名其妙的误会错过。夏季突如其来的暴雨，冬天某个清晨白茫茫的世界，一年四季，都有她在场。

 最好的时光。

 于别人眼中平淡无奇的过往，却被他密封在水晶瓶里，总是在措不及防的时候，泛滥决堤。比如现在，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想念你。

 身边张恒的手机持续震动，杨烁想努力抑制思绪，不然熟悉的疼痛感又要回来，于是他调笑道：“女朋友吗？查岗这么严。”

“是啊，说要一起吃海底捞。给你看照片。”张恒兴致勃勃地打开图册。两人的合照，女朋友的长发落在他的肩上，笑得很甜。

“蛮漂亮，配你可惜了。”他说话越来越像叶桓，跟熟人才会有的毒舌。被张恒一个锁喉。

笑闹了一会儿，杨烁语气随意地说：“她也在杭州哦，真好。”

“她家在福建，非我不嫁，就跟我一起来杭州咯。”轻佻欠扁的炫耀，全是溢出来的幸福。

“独生女吗？家里怎么舍得？”

“有个弟弟啊，养老压力也小些。”

 真好。杨烁这次在心里说。真好。这样想或许很自私，但是叶桓，如果你也有个弟弟，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恋爱的时候，两人都很默契地不怎么谈未来。但也少不了，恋人之间傻乎乎的，明知难以兑现，气氛使然，说出类似承诺的山无棱天地合。刚开始恋爱，离毕业工作未来还远，也曾开玩笑似的给孩子起名。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陪叶桓上文学选修课，老师让写下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叶桓捂着纸不肯给他看，他笑嘻嘻地凑过去说：“你可别忘了写十年后要给我做早餐啊。”

 就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不管形势如何，在很多时刻，总是笃定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五十年后，还会在一起。 生命那么长，那么莫测，我们也从未怀疑过，前方会有幸福美满的结局。这种没来由的相信，是不是就叫青春？

 可是没有人自带主角光环，上帝善妒，从来不会轻易放过一对恋人。

 他与叶桓的家乡，隔着半个中国。大四上半年，叶桓母亲身体状况开始变差，长辈极力要求她留在家乡工作，她决定考公务员。杨烁的父母虽然开明一些，支持儿子先出去闯荡几年，但为了女朋友而去他乡定居，二老再开明也是万不能同意的。杨烁听说韩剧里总是有车祸失忆白血病这种桥段使男女主角分离，他苦笑，编剧难道不明白，要分开一对情侣，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即使都心知肚明不会再有发展，但两人还是坚持到毕业的最后一天。毕竟都爱过，毕竟都留恋。毕竟都足够理智。两人谁也没说分手，可是谁也没说以后。

和平分手。开始都没删联系方式。后来杨烁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对方的朋友圈时时刻刻提醒着已失去，主动删除了一切。

 “说到女朋友，你小子昨晚上喝多了跟谁打电话来着，也没人接。怎么，追求无果啊？”

 杨烁顿时额头冒冷汗，赶忙翻找通话记录。果然，一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号码是删掉了，没用，他的潜意识记得。只打了一次，凌晨一点。叶桓作息那么规律，晚上必定关机，一定没看到。

 杨烁放了心。毕业两年了，谁都没主动联系过谁。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还是互不打扰的好。这份矜持与骄傲，也是被叶桓传染的。当年面对他无数次暗示有好感，她始终端着，密不透风，最后逼得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地表了白。后来他跟她抱怨说就她这么个高冷脾气，换个不那么执着的男生早放弃了你就自个儿孤独终老吧。叶桓冲他坏笑，“谁让你这么喜欢我呢。”只在他面前的放肆，无伤大雅的自恋。

对面的女孩已经看完了书，跟朋友分享耳机闭着眼睛听歌。突然小声地说：“这首歌里就这句词最好 ，只要你敢不懦弱，凭什么我们要错过。”

杨烁微微抖了一下。看向对面，遇上女孩含着笑意的目光。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掏出来看着来电显示。

时间有一秒钟的暂停。

“喂。”

“你昨晚打电话啦，有事吗？”叶桓的声音一点异样也没有，是跟每天上班都见面的同事说话的语气。可杨烁了解她，知道这个女孩，最擅长伪装若无其事。现在是下午五点半，她的下班时间。是特意选的吗？想着能好好聊聊？

 他想说哦没事手滑打错了。

“有，我爱你。”

曾经分手，他以为他更爱自己，这才是最理智的选择。可是，也许没有她的这两年真的太难熬，也许是这一路不曾停止的怀念，也许是那句歌词，更也许是再次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是她的波澜不惊不是伪装，他才发现他更爱她，他只想说这句话，只想挽留，只想能再和她在一起。

“我爱你，”他又说了一遍：“以后的事情我会解决，我会。。。”

“好。”电话那头听得出她的笑意，“你等下，我有点事情要处理。完事给你打回去。”

 杨烁挂了电话，傻呆呆地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感中。大脑停工，只等待叶桓结束工作，好再次听到她的声音。

他不知道的是，叶桓不是在忙工作。她是打给追她的同事，推掉了明天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