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至塞上

                                                                                                    ——（唐）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两句，给人以诗情画意著称横亘于诗坛千余年，今天，在阅读台湾简嫃散文中，偶遇“我感觉到你的瘦骨宛若长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烟”的妙用，给人一种极其突兀且惊喜的感觉。

        王维，字摩诘，唐代著名山水田园派的代表诗人。多才多艺，具有杰出的文学才能，其能诗善画，还擅长音律，对禅学也不乏深入修炼与体悟。对于王维诗歌的评价，千古以来，最公允的还是苏轼的那句：“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绘画与音律造诣还有在佛界禅学的参悟，如此种种，百炼成诗，汇聚一身，身心融合，出神入化，如此才学识和修养就不难了解，终将造就王维在诗中营造的这种完全“无我”的诗之意境与画的多彩及情的化浓烈为轻盈的质感。

        品味诗词，“知人论世”解读法，是一种重要的方法。于是，在进入王维的《使至塞上》这首诗前，我们必须了解作者的所处的背景，否则解读就难免贻笑大方、不知所云。唐朝开元二十四年即公元736年吐蕃发兵攻打唐属小国小勃律（在今克什米尔北）。第二年即公元737年春，可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在青涤西大破吐蕃军。此时的诗人王维，名义作为慰问管奉朝廷之命出使边塞慰问前线将士，实为被朝廷党争不容被排挤出宫中。此诗所写出塞时沿途边塞风景，察访军情，其中融进诗人自己的孤独、抑郁及对朝廷的极大愤慨。此种心情在诗歌中看似如水入大地无痕，但诗中言语无处不或隐或现。

        尤以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为诗画最佳融合点，可圈可点之处颇多。

        所谓“诗中有画”，就是在诗意中的言语造型，用语言营造出来的一种强烈的画面感。直译本句诗意：在广袤无垠、黄沙浩瀚、无边无际的西北大沙漠的上空，一轮狼烟突兀而笔直地徐徐上升；（此时，沙漠上空没有一丝儿风，寂静无人，孤独感顿生，被排挤的抑郁苦闷无处诉说，更显得深沉浓烈。）远远望去，在阔大寂寥的沙漠边沿上，看到黄河犹如一条绸缎银丝般大小委蛇缓缓前行，黄河的上空，一轮黄昏的日落正缓缓坠落。（落日之时即人类归家之际，可是“我”却被排挤出朝廷而被迫出使边塞有家难归，孤独寂寥受伤的灵魂更是无处栖身皈依，贬谪远调的情怀更是触目伤怀、触景生情，浓得化不开。）

         从画面感来看，王维充分发挥他的绘画方面的线条美与色彩感的优势，极尽造型与色彩寄于排挤贬谪的情感之能事，把他作为画家的造诣与作为诗人的情意完美地合二为一，达到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出神入化之境地。

        首先是造型上的线条变化美：“大漠”是圆形的，是曲线，形体偌大，辽阔、浩瀚感给读者强烈的冲击感。沙漠上空的“孤烟”是“直”的，于是，“孤烟”的造型自然是直线，而且一个“孤”字，直线的狼烟给人一种非常单调感，尤其是在如此辽阔的西北大沙漠中，一个是狼烟的单一突兀，一个沙漠的阔大无边，更显得了狼烟直线线条的悬殊鲜明。此两景，一条曲线，一条直线，在整个构图中，线条的曲直互相掺杂，由直而曲，曲直相间，曲线的流动变化美和直线的向前延展美，线条形体变化毫无呆板死气感，反倒给读者一种极为强烈且富有变化的灵动曼妙感。而且，沙漠是浩大的，狼烟因为是“孤”的、单一的，因此固然是小的，大小结合，空间的参差互动感，给人大小线条的曲直之外，还有一种大小对立冲突的空间感。而且，辽阔且黄沙漫天的大漠是平面的，而腾空而上的狼烟是由平面笔直向上的，又给人一种空间的立体感，整个画面就显得更加的饱满而不单一。还有就是“长河”即曲曲折折蜿蜒前行的黄河远景图，这在造型上也是以曲线来呈现的了，这种线条相对于大漠的曲线之闭合美，它是没有闭合的由远及近且没有尽头的延伸之曲线美，是以一段线条的形式而且有运动着的生命展示出来的，同是曲线，大漠是圆形，黄河是线段，至少是在所见的沙漠范围内，诗人也是注意了线条的变化，圆满与延展之美。然而，最美莫过于夕阳余晖的黄昏之美景了，黄昏之落日，我们所见之，形体上应该是相对巨大的，给人的感觉距离是拉近了的，这时，我们看到的夕阳的形状应该是巨大的圆形了吧？于是，我们就不难发现，在黄河曲线线段之上，是一个巨大的圆盘缓缓下沉，这里曲线还是考虑了参差互变不拘一格的美，否则就给读者呆板、单调、突兀毫无灵动活力无限的感觉了。有绘画艺术造诣的人，可能看到的比我想象与分析的自然会更加全面，因此，诗意，是极为浓缩的、抽象的、纯粹化的，但是只要我们一经文学的想象力的抽取、转化，变抽象为具象，由诗情到画面同质互动，美是无限的。

        再来看绘画的色彩丰富美：西北“大漠”，在你脑海中浮现的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空间上的浩瀚无垠、辽阔无边，景物上必是黄沙漫漫、飞沙走石。这里我们不难看到漫天的沙之“黄”色，而且，这种“黄”色不是一点点、一团团、而是无边无际、广袤无垠、目之所及，皆为“黄”色，那样的一种黄色的世界，给你又有怎样的视觉的冲击呢？进而，你在官能感受之后有会进一步又何种难以言喻的内心深处精神与灵魂的如电击般的彻悟呢？单一的色彩即使巨大浩瀚强烈，但是毕竟难免给人以单调乏味之感的，是不可取的，这一点，作为绘画艺术修养造诣极高的王维是深得要旨的。于是，在大漠黄沙的着意添“彩”后，不会忘记接着的“孤烟”的描形着“色”，大漠之上的“孤烟”固然不是农家袅袅炊烟，这一点，想必读者毫不存疑，那就必然是狼烟即古代军队用来传递军情的信号，自然狼烟的颜色毫无疑问是“白”色的，而且“白色”是从偌大的“黄”色大漠中升腾起来的，一种气势恢宏、磅礴大气之感陡然从胸中油然而生。“长河”即黄河，自古以来，黄河的浩荡、大气自不必说，然而，黄河的名称上，我们顾名思义即可，黄河就是因为浩大水势席卷九州大地，所到之处，黄沙滔滔，江河聚下所致，因此，黄河的“黄”色，它不仅仅是一种颜色，更是一种阔大的胸怀。然后是黄昏的夕阳的红色，黄昏万物之色调与夕阳之红色所调和下的黄色，色彩不可不丰富且富有变化。然而这些色彩，难道是仅仅自然景物的色彩吗？

        还有景物间的状态灵动美：“大漠”是静止不动的，因此偌大的黄沙大漠，就如一个巨大的口袋般，静默地接受了人类的活动，无声无息，确无时不蕴含着自然的伟力。蕴“动”与静之中，一种浩瀚渺茫感自然而生。而大漠之上的狼烟笔直地腾空而上，用动态来传递人类战争的讯息，这是古代人类集体智慧的结晶，因此，在这里，浩大而静默的黄沙大漠之静，与孤单突兀而笔直腾空而起的狼烟的动态，一动一静，动静结合，画面感毫无单调呆板之感，倒给整个画面的静默中增添了几分生机和灵气，把没有生命力的世界个叫醒了似的。“长河”远看似静止的景物，然而，蜿蜒委蛇曲折的流感之感，无时无处不在，还有黄河上空的黄昏时分的“落日”用它依依不舍时光的心情来告诉人类，在身心劳累之后，该回家休息了。这就是大自然的秘密语言。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然而，没有心的人，文学语言，于他（她）就是哑巴或是盲人了，因为，文学，是作者用沉睡的言语的诉说，是需要与读者用心灵之慧眼和心声去体悟与感知的。当然，这一切的诗情画意，都离不开你的言语想象力的有无、厚薄与强弱。

        前文问到了，“然而这些色彩，难道是仅仅自然景物的色彩吗？”这里，我又说到了“一切景语皆情语”。亲爱的读者朋友，你是否感受到了在诗人诗情画意的构图深层意境中寄于的作者浓烈的心境呢？

         那让我们再来反复读读这个千古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反复吟诵，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深得此意的。从字面意义来看，只是写景，一幅气势极其恢弘、壮观及磅礴的西北边塞大漠孤烟落日图。然而，我们结合诗人被排挤出朝廷名为边塞慰问官，实为被贬谪流放边塞苦寒之地的人生逆境。在这一大背景下来理解诗文，赏析边塞风景的浩大壮观，就自然从中会读出诗人极为苦闷无处诉说的大孤独，一个不仅身体无所依靠，更重要的是心灵无处栖息的灵魂流放者形象。

        “大漠”之“大”就不仅仅是空间的大，在这个辽阔无边的大沙漠之中的宇宙空间，寄存的是诗人这样一个被朝廷君王抛弃的孤苦无依的心灵，尤其是一个以效忠于朝廷君王的古代读书人，自以为“学而时择优”，为国家朝廷奉献一切才学为最终最大使命的读书人，然而，到头来却换得朝廷君王的不信任，这是何等的孤苦与悲哀呢？虽说感同身受，然而，真正如此有何其难？因此，大漠之大，自然就显示了诗人深处沙漠的自我之渺小，更显诗人的孤独处境。二者的反差，即是后面“孤烟”的“孤”字，这里又岂止是在写狼烟的单一孤独之形体呢？难道就没有此时此景的诗人王维孤单孤苦之心境吗？此“孤”字简直一绝，它可以用一切由“孤”字的词语来概括：孤独、孤苦、孤单、孤寂、孤傲、孤立、孤高、孤行、孤身、孤零零、孤高自傲……我们看看，以上词语，哪一个不是此时此景此境中的诗人自己的真实写照呢？自以为能把自己的雄才大略奉献给一代君王，“士为知己者死。”然而，自己空怀一腔报国热情，却得不到朝廷君王的信任与重要，反倒落得被排挤被贬谪流放苦寒边塞之地，毫不受重视。与首联的一个“单”字还有颔联中的“征蓬”“归雁”遥相呼应，一起应证了诗人此时此境中的抑郁与孤愤。一个“大”字更显示了诗人的小我的遗世孤独，凸显了诗人被排挤朝廷后报国无门空怀热血的无着落的空虚孤寂感。一个“孤”字，更是增强了诗人身单影只，心灵孤立、落魄孤苦的灵魂。

        其后，长河即黄河自古以来就以母亲河自居，是华夏儿女尤其是文人墨客读书人的母亲的象征，在这里，那个远在天边的朝廷或君王，就是读书人或为官者的朝廷偶国家即母亲的象征，然而，此时诗人却在黄昏落日时分，万物沉寂，人类归家栖息的时刻，自己却恰恰相反，是远离朝廷和君王，被流放在外，亦即远离故乡母亲，而且，黄昏时分，落日归家之刻，深处他乡，亲人远在都城，不仅身独心更孤。即便如此，虽深处江湖，但心在朝廷，然而，这种对比，不仅让自己更加深感孤独寂寞。正像范仲淹所说：“处江湖之元则忧其君。”这种古代读书人的“效忠君王”的思想，也悄然显现。这种被排挤流放的人生失意，不仅仅是自我的人生的失意，更是不能实现效忠朝廷和君王的失意，这是一种孤苦抑郁的最高境界。即有“小我”的人生孤立无援无法实现自我施展个人才华之苦，更有“大我”效忠君王报效朝廷的理想报负无望的怀才不遇之苦。

        这两句诗，整体上的一种恢弘浩大，磅礴大气、壮观雄伟之美，不仅仅是边塞风景的壮美，也在某种程度上是诗人王维的一种胸怀大志却报国无门的胸襟的浩大。不难看到，景物之中的情怀之大，一目了然，这就是“景语”中的“情语”。这首诗，所有景物都凝聚在“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之中，而所有的感情都蕴含在此景之中，深深体会与感悟后，就会看到，那个落寞的“孤心”、“独行”的灵魂。

        美学家朱光潜说过“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因为“景语”是隐形的“情语”，“情语”是显性的“景语”，二者的转化，是需要阅读者的才学识的紧密结合的，还有想象力的无限制而符合规律的发挥，否则，相对准确地解读和捕捉作者的情思，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