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八载(749)的夏日午后,辋川别业的文杏馆里,王维正在打盹,享受着难得的习习清凉......
裴迪晃晃悠悠地来了,在书案前站定,盯着王维新创作的一幅画,看了很久......
王维眯眼瞧了一眼,也不搭理他,继续假寐。
过了好一会儿,崔兴宗也来了。
这哥俩儿对着画,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这老头儿是谁呀?老气横秋的,干嘛呢这是?
......
王维实在听不下去了,也没法继续装睡,便嘟噜了一句:秦博士,伏生!
——咋画得这么老?
——九十多岁啦,能不老吗?
——怎么想着要画他?
——我梦见孔夫子了。孔子对我说:要好好读《书》啊!
——读《书》?
——对,读《尚书》。孔夫子托梦说啊,读《书》能够收获“三知”:知先贤治政之本,知朝代兴废之由,知个人修身之要。
——这与“秦博士”伏生,有啥关系啊?
——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有《尚书》而无伏生,人亦不能晓其义!
......
见这哥俩儿傻了眼,王维便索性起身,径直走向画案,拿起这幅画,眯着眼仔细端详半晌,然后,郑重其事地题上画款——《伏生授经图》。
据说,王维的这幅画,历尽磨难,最终还是被传承下来,现存于日本大阪美术馆。
在这幅《伏生授经图》中,年老的伏生,敞胸赤足,身披麻衣,骨瘦如柴,但目光炯炯,一幅仙风道骨状......
站在我们现代人的角度看,作品人物形态自然,好像照相机随意拍摄的一个生活场景,没有丝毫“作态”。
仔细品鉴,从人物到案几、蒲团等,都画得较为工整。
日本美术史学家大村西崖评价道:“画法高雅,真令人仿佛有与万辋山水相接之感。”
啊哈,与辋川别业扯上关系了。裴迪与崔兴宗喜欢。
此类题材,在后世许多画家的笔下,都有所展现。
在美国大都会艺术美术馆,也收藏着一幅明代文人画家杜堇的《伏生授经图》。
画面绘蕉林一隅,左边有二男一女,其中地上一耄耋之态的长者,正在聚精会神地讲经。那超然的神态,仿佛完全沉浸在讲经的气氛里,他就是伏生。
对面伏坐于书案前,专心致志地作着记录的,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晁错。
镜头穿越回现代——
公元2021年春节,中央电视台重磅推出系列大型文化节目——《典籍里的中国》。
作为开篇之作,首期节目选中的题材,就是《尚书》!
著名演员倪大红,与央视主持人撒贝宁密切配合,以其深刻领悟,再凭借其精湛的演技,传神地塑造了年逾九旬的名儒伏生博士。
作为“秦博士”,伏生几十年如一日,为传承中华文脉,以命藏《书》、护《书》,最后,不惜皓首传“书”......
司马迁在《史记·儒林列传》中,专门为伏生做了传:“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
伏生(公元前 260年-公元前 161年),名胜,字子贱。
秦时统一天下,伏生因自幼攻读《尚书》,通晓儒学精髓,被立为“博士”。
公元前213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推行“挟书律”:“敢有挟书者族”,即对收藏违禁书籍的人,处以灭族的酷刑。
考验人性的时刻到了!
身为“秦博士”,伏生冒死收藏了一部《尚书》。史料载:“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
为了躲避灾祸,保存《尚书》,伏生带着妻子儿女,离开咸阳,逃回山东老家。
途中险象环生,九死一生:儿子为护《尚书》,与乱兵以命相搏而亡;妻子也挨饿受冻,死于荒野。
谁知,老家山东也遭遇兵祸,寻不到一方净土。
伏生只得把《尚书》封藏于老宅的墙壁里,外出逃难......这一逃,就是多少年!
好消息终于传来:
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挟书律”被废除。
沉浸在《尚书》“终可重见天日”的喜悦中,伏生千里迢迢赶回家,却被眼前的形状惊呆了:《尚书》本来有篇目百余篇,因为,老宅墙壁年久坍塌,所藏书简受到侵蚀,损坏严重。
心急如焚的伏生,立即进行“抢救性”整理,却遗憾地发现:完整的篇目,仅余28篇......
为了让“文化”得以传承,年事已高的伏生,作出了一个大胆而明智的决定:开坛“讲书”!
从小就以“学霸”闻名的伏生,几十年来研习《尚书》,从未间断。他依其早年诵记的内容,参照保存下来的书简,广收门徒,口传于世,名声日隆。
伏生学问精深,讲“书”有方,很快就声名远扬。
恰好此时,汉文帝刘恒刚颁布政令:寻求民间熟知《尚书》者到朝中授学。
显然,曾为秦朝博士、且有丰富教授经验的伏生,成为最理想的人选。
然而,那时的伏生,已经九十多岁,步履蹒跚,无法远行。
思贤若渴的汉文帝,便派太常掌故晁错,专程赴伏生老家,当面请教《尚书》。
数月后,晁错根据伏生所讲,终于将《尚书》比较完整地记录下来,并用汉代通行的文字——隶书写定,这就是传之后世的今文《尚书》文本。
晁错(前200年—前154年),颍川(今河南禹州)人,西汉政治家、文学家。
晁错从伏生处学成归来后,被任命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后升为博士。
“博士”作为官名,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
当时,“博士”主要负责:保管文献档案、编撰著述,掌通古今、传授学问、培养人才等工作。
据史籍记载,秦朝有“博士”70余人(诸子、诗赋等博士)。“博士”的待遇,是年薪六百石粮食,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司厅局级干部吧。
汉武帝时,专门设立了“五经博士”。对精通《易》、《书》、《诗》、《礼》、《春秋》五经中的每一项,都设置一个博士。“五经博士”的职责,主要是传授这五部经典。
从此,“博士”就成为专门传授儒家经学的学官。
《尚书》,被认为是所有典籍中最早的一部书。
东汉时期最著名的学者刘熙(山东昌乐人)有个经典的解释——“尚者,上也。”
辋川别业的文杏馆内,王维像开“杏坛”,侃侃而谈——
“《尚书》很古老。有多古老呢?它的记载,开始于尧舜时代。相传在尧舜时代,中国就已经有了完备的史官制度,忠实地记载天子的一言一行。”
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礼记 玉藻》
“这些记载,逐渐汇集成编。从君王的诰令、册命,到君臣的谈话内容,从尧舜禅让、鲧禹治水、商汤讨桀,到武王伐纣、盘庚迁殷、周公止谤……”
由此,《尚书》被称为“政书之祖,史书之源”。
相传,《尚书》乃上古史书,原记载为三千多篇,不易读且不易传。于是,孔子承担起责任,精心研读,从中编选百篇,让后人易得其精髓。这就是百篇“尚书”的由来。
所有这些典籍,共同构建了中国“文化密码”,告诉我们后人:从何而生,为何而来,该去向何方?
典籍难懂,众所周知。
早在战国初年,孔子十六岁的孙子子思,到宋国游学,宋大夫乐朔就对子思抱怨:《尚书》“故作难知之辞”。
“伏生呢,说起来还是孔门弟子宓子贱的后裔,自幼学习刻苦。秦统一后,朝廷设博士70人‘以备顾问’,伏生即为其一。确实不容易啊!”
王维指着画中的伏生,感叹不已。
《尚书.尧典》第一段,开门见山就讲“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人生第一要务。
所以啊,孔夫子托梦:让我们多读“书”!
我这幅画,实际上画的是:一本“书”和一个人的传奇。 没有这个人,这本“书”可能已经失传。 没有这本“书”,这个人的名字,也许就湮灭在千年时光里。
王维忽然操起毛笔,在书案上比划了起来:这是象形文字甲骨文中的“典”,是不是就像一双手捧着竹册。
你们再看,慢慢地,“典”演化成了小篆:是不是像将“册”,放到“几”上。
但无论是双手捧,或是放在桌几上,我们都能从这些象形文字中,感受到当时古人,对待这些典籍的重视、尊敬的态度。
这些“典”啊,代表的就是当时的标准,是一种规范。
王维放下毛笔,指着窗外的银杏树:
这个人啊,能不能青史留名,自己说了不算。像伏生这样,毕其一生,用九十年来干一件事,时间终会给出答案。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尚书·禹贡》)
裴迪与崔兴宗,不由自主地跟着诵读起来......
(未完待续)
(文中配图,除署名外,来自网络。若有不妥,请联系作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