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那位9床病人的儿子通知我,他最终的选择是把他爸爸拉回家里,放弃治疗,放弃遗体捐献。
我感到一丝遗憾。
这位病人是一位车祸病人,五十多岁,他当时开着摩托车,逆行,闯红灯,撞上了一辆来不及刹车的汽车,来医院的时候已经神志昏迷,全身只有嘴巴流点血,但是脑子受到了严重的撞击,经过紧急的手术,命是保住了,但是没有呼吸,要靠ICU里的呼吸机维持生命,他的神经反射基本上都消失了。
简单地说,这是一个脑死亡的病人。
病人的家属一开始就不抱很大的希望,但是也要求尽力抢救,一天要打四瓶人血白蛋白,光这项,一天的花费就要一千多,其他的费用,杂七杂八,仅仅一个星期,就达到了十万多。
我把这个病人的实际情况如实告诉了病人的家属,家属绝望了,决定放弃治疗,他们无法承受ICU的高昂费用,但是他们还有一个选择:遗体捐献。
病人的儿子三十来岁,带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一边听我讲遗体捐献,一边点头。遗体捐献,是一种文明的告别方式,把有价值的人体器官捐献给别人,挽救了他人,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而且,前来办理遗体捐献的大医院会承担病人的所有费用并且会给病人家属一笔不少的补偿金额,这对于一个困难家庭来说,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选择。
我问了这个病人的儿子之后得知,他爸爸是在一个水库上班,工资每个月只有三千多。而这个病人的儿子,小李,在这三年疫情里苦苦支撑着他的奶茶店,亏损严重,欠债累累。
奶茶店现在到处都是,不见得有那么好赚吧?
可是,小李身旁的亲戚一听遗体捐献就激动起来,纷纷摇头甩手叫我不要讲了。我很识趣地不作声了。
他身旁的那个姐夫叫他赶紧把他爸爸拉回去,说ICU的费用太高了!小李若有所思,说要回去商量一下,暂时不把病人拉回家了。
于是就等了几天。我觉得我如果积极地劝小李同意让他爸爸遗体捐献,会显得我想从中赚点钱,搞不好让小李觉得我很坏,我才懒得说那么多呢。
可对小李来说,他爸爸遗体捐献,他就不用承担高昂的医疗费用而且获得一笔不少的补偿,估算了一下,小李可以省下十几万的治疗费而且得到将近十万的补偿,这难道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吗?
但是这种选择必须克服传统的观念。传统的观念是要有一个完整的身体,入土为安。可是现在都要火化的,火化之后,留下的不过是一堆骨灰,有多大的意义呢?
反正我看得很透,人死如灯灭,不过是归于尘土,如果遗体能够造福社会,不如捐献遗体。
但是人家看不透,很多人都看不透,觉得捐献遗体就等于是给千刀万剐了,很残忍,其实那不过是一种传统观念的束缚。
社会的进步是多么的艰难,自我的醒悟是多么的宝贵。小李如果能战胜来自周围的闲言碎语,他就能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可惜,他选择了把他爸爸拉回家里,放弃遗体捐献。他叫来了转运车,我让小李去结账了,总共十三万多,他只给了九万多,说没钱了,明天来结账。
我说不行。小李沉默了。转运车的搬运工,一个胖子,我叫他胖子。胖子推着转运床进来ICU了,很熟练地把小李的爸爸搬到了转运车上。
我对胖子说:“不能走,他还没有结账!”胖子笑了笑,坐下来看手机。
时间一点点过去。胖子突然不耐烦地站起来,打电话给小李说:“怎么样啊!你结不了帐就走不了,那我们先走了!”
电话那边是唯唯诺诺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在电脑上看到这病人的账目已经结清了。
我朝招了一下手说:“胖子,你们可以拉走了!”
病人拉走了。在ICU的门口,我看到小李趴在病人的身体上一边叫爸爸,一边抽泣着,周围的人有的抹眼泪,有的沉默不语。
我猜测小李这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他的内心应该是非常挣扎,我尊重他的最终选择,那也许是小李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