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浜附近的归庄,当地所产黄酒很有盛名,三年前我写归庄时还提及过,特意找来旧文《归隐》回忆了一番。
(起初那两串温暖的光惊诧到了我,它跟这破落阴暗的房子不搭配,待抬头细观才恍然大悟,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之外也会弄物,这,也算是对落寞的一种安慰吧?!
深秋的一抹夕阳透过老宅掉了玻璃的残破天窗,将金色的光轻轻烙在屋顶的桁条之上,和斑驳的盲砖形成了难以描述的反差,那光成串成团,如一盏盏旧式的灯,隐隐透出些断断续续着被遗忘的谜团。
默默渲染这座颓败到无人踏足的房舍,也许是此处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亮点。
这里是归庄,玄恭街河边一排被废弃了的老房子,残破不堪,几近塌陷。屋顶上零乱地破了好几个大洞,几根桁条勉强支撑着灰黑旧瓦,原本整齐的排列已被打乱,有不少脱了序列,半牵半连,随时有掉落的可能。
门楣上,不知是谁在哪个阴郁的午后用蓝色油漆题了四个字:少将楼园,以此挽留曾经的辉煌和荣耀。而今,这些荣耀变成了屋内一棵构树伸出窗外的几片宽阔叶子,它以天然野蛮的方式霸占了原本某个不知名少将的地盘。
我小心翼翼推开虚掩的破旧木门,时光里的灰沾在所有可以依附的物件上,我不得不让自己抬头观察屋顶,担心会有一只飞鸟惊落残瓦,砸破了我的头。
低下身,想找一块完整的地面或墙壁,用作证明这老宅真实存在的铁证,终究难尽其意。
好吧,就这一小块细密的灰白青砖,和一根接近腐朽了木柱,随时光和旧人,湮没于尘世的喧嚣之中,等待最后一击,悄无声息地隐退。
对了,归庄其实是个人名。与顾炎武交好,时人称他们谓归奇顾怪,声名之隆力压炎武。归庄又名玄恭,才情盖世不说,国破家亡时奋起反抗,聚众杀了传剃发令的昆山县丞,竭力抗清,后城破,亡四万余人,他的两个嫂子俱殉节,加上以身殉国于扬州的父兄等,一门七人死节。昆山逃亡后,被清庭指名追逋,顾绛改名炎武,归庄改名祚明。
<节选自百度:顺治九年1652),应万年少之聘,到淮阴任教,暗中与顾炎武联系谋抗清。顺治十年(1653)归庄“泣血负土”,归葬三世七人于新地,另有仲兄尔德随史可法战死扬州,尸骨无存,为其立衣冠冢。又筑茅庐于墓侧居处,自题一联于堂上:“两口居安乐之窝,妻太聪明夫太怪;四邻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他家茅庐柴门破烂不能掩闭,椅子缺腿少面以绳纬索,却又自撰归庄居室联,云:入其室,空空如也;问其人,嚣嚣然曰。
归家忠烈知之者稀,偶遇归庄玄恭街,老宅旧瓦,似见故人,捻须颔首。
百度中说归庄是昆山人,其中归庄“泣血负土”,归葬三世七人于新地句中的“新地”,应该是太仓归庄。
我确信这判断,归庄也算朝廷钦犯,若在老家昆山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故他选择了邻县太仓乡下的僻静之所,四面环河,筑庐而居。其生活困苦到举债度日境地,除夕必在门前挂串灯避债,故有入室空空如也的说法,据传舍旁原有座“避债桥”,可惜旧迹已湮没。
然后,地以人名,归庄从偏僻之地慢慢地聚集成一个小镇,竟也日渐繁华起来。
其实,归庄与可庄的王二浜不过八公里路,这江南方寸之地,人杰地灵,若是我早生三百年,多半会去拜谒先生,共饮三千杯。
对了,晚年的归玄恭每日“纵酒狂歌,长篇短咏,挥洒淋漓”,他这么个酒客,自然与酒有缘,是故,归庄的黄酒在方园数十里内名气很是响亮,也算一绝。
时光不会辜负一首诗一杯酒一幅字画和金戈铁马,不会辜负你盈盈的热泪,最后,人地合一,善哉归庄!)
我的第一次缘于黄酒。我大约五六岁模样,村里人家建房,大人们都要去帮忙,没空照看我们这些小孩,一时间玩疯了。我更特别些,折腾的满头大汗,口渴难耐之际找水喝,看到八仙桌上摆着几只大水壶,不由分说凑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个饱。后来母亲告诉我,那铝制的大水壶里装的是黄酒,用来招待帮忙干活的乡邻的,喝饱酒的我满脸通红,坐在地上靠得桌腿咯咯乱笑。
我这爱吃酒的“病根”也许就是在那阵咯咯乱笑中埋下的,迁延日久,根须蔓延到了每根毛细血管每块骨头的骨髓之中,再也无法根除。
现在想来,那次喝得应该人就是归庄的黄酒。王二浜离归庄只有十来公里路,可是没做黄酒的传统,当时的物资匮乏,也没现在这般便捷的物流,经济条件也极其有限,造房子招待帮忙乡邻的多半是就近买的归庄黄酒。归庄最有名的酒家当数叶复隆,可惜当时年少,还没到现在这般爱酒如命的程度,不然必定会刨根细究这酒的来龙去脉,倒是记得有叶复隆牌子的汽水或是汽酒,甜甜的泛着泡,一喝就打嗝,很有趣。等到我爱上酒时,叶复隆酒厂已不复存在,可惜了一块好招牌。
归庄离得近,所以也时常经过,有意无意停留过,沽些酒喝。黄酒在江浙沪地区盛行,以绍兴产的女儿红状元红最为有名,然后各种品牌,古越龙山乌毡帽等名气大的很,归庄的黄酒自然級“压迫”的没有脾气,基本只有附近的人知道,其实以我多年食酒的经验,归庄的黄酒并不逊色于绍兴的酒。
近些年经归(庄)项(桥)线,看到谷道酒坊的路牌,惊艳于谷道这个品牌,很有意境,便一直有心去拜谒,苦于行色匆忙,一拖又拖。前两日终于成行,买了一小坛二十斤装的,味道果然不错。酒坊老板娘有抖音号,昵称也有趣,“归庄酒娘”。本地方言酒娘发音和酒酿相同,在喜欢甜食的江南,酒酿是非常受欢迎的食材;酒娘可理解为好酒的女人,在她的昵称里,就是做酒的女人,可谓一语多关,很合我爱咬文嚼字的胃口。我有心与她互动,得知她家还有杨梅酒桑葚酒之类的,马上订购了几斤,隔天兴冲冲联系提货,却被告知她在可庄采桑葚。
正好闲来无事,我说到桑园找她,等采好了桑葚再跟她回家取酒。
在农村桑葚并不是啥稀罕物,近些年崇尚绿色食品,这小小的桑果地位一下高大起来,摆在水果店里售卖,价格不菲。我家屋后本也有棵几十年树龄的桑树,每年果熟,除了吸引些鸟儿来吃食外,都掉在地方被踩压成黑。我不去采食的主要原因是这桑葚的汁液紫红,沾到衣服上很难清洗,才由得它浪费资源。倒是吸引过几位城里朋友的目光,开着汽车到我家,爬梯子翻屋顶地采那桑葚吃,把斯文扔了一地。后来有好事者说,家里种桑树不好,桑丧偕音之类的。我并不信邪,听说的多了,心思里总不舒服,前两年把它锯倒,据母亲说,树干当柴卖了五十块钱。
俗世间的事真的难说,曾经的欢喜和原来的讨厌,经了时日的洗涤,多年后可能会反过来,欢喜的成了讨厌。比好采桑葚这种于我来说的烦事,好今倒成了回忆儿时的实地体验。打听到桑园所在地,报上老妖名号,初次见面有以前地下工作者的味道。提个塑料篮钻进茂密的桑树丛中,闷热也抵挡不住乐趣。
酒娘告知,浸酒的桑葚要求很高,千万不能有霉的桑果,带红色的没有熟透也不故要,不然连做出来的酒都会酸,酒一酸就坏菜了……
即便是养蚕大户家的桑园,还是自己动手采的,并且量大,这桑葚也要卖40元一公斤。我不得不承认,以前我太小瞧它了。
采桑果体验结束,直奔谷道酒坊。走进酒窖,其实不算酒窖,就是一楼的平常房间,酒坛相叠密密麻麻。我问四哥咋这么明凉?打空调的吗?四哥说没有空低,是因为放了酒的缘故。我不知这是什么原理,但那房间是真阴凉,在这种气温下,体感极其舒适。
四哥找到杨梅酒的坛子,一坛45斤,按酒娘的说法,去年的新鲜杨梅做的,现在又是杨梅季,刚好整一年。打开封泥,四哥先凑近闻了下,说真香。我赶紧也凑过去闻,香!
新开封的酒,浅尝一口,口感柔顺,没有52度酒应有的猛烈。
回到王二浜,特地找出兄弟送我的酒壶和酒盅,喝好酒,形式感必须摆满。
来份烤鸭,黄瓜大葱加醬料,用薄面饼一卷,下酒刚刚好。
母亲说,用这小杯做啥?干来干起不知喝了多少,不如拿来的干脆。
我很想用文字的形式告诉她,酒杯太浅,壶肚大,可缓缓释,人间自在,须慢慢品。
想起互动时我说的,酒娘是个有趣的人,有趣在于她对酒的不懈热情,包括她给自己做的酒命名,谷道。
谷之道,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