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忆雪夜归家

大雪纷飞,于是我躲在了家里不出门。然而雪下得不愿意停,天气预报里,周六仍旧要下雪。

我可以每一天躲在家里,但周六,我要去另外一个城市考试。

周五的夜晚我躺在枕头上,大脑开始预演第二天也许会出现的场景:单元门口的台阶很滑,我控制不住平衡,摔倒;下车时,地上结冰,摔倒;火车站台上人群匆匆,被挂拉一下,摔倒。

睡不着,打开微博,有人将在雪里摔倒的人集锦,制成搞笑短片,配上欢快的音乐。我感觉到了硬邦邦的疼痛,如果不是那么多天的疼痛相伴,也许我也会看过就罢,不做深想。

对于第二天的出行萌生退意的时候,心里是沮丧的,沮丧又带着疼痛的记忆敲击着我的大脑,我便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双手捂眼,很不强大地眼泪从手指缝里渗出来。

野鹿先生在睡意朦胧里醒来,本能得觉得我可能不舒服,从黑暗里摸到我粘着眼泪的脸。

他知道我的恐惧感会在夜里放大,于是开灯,很认真地告诉我下雪没有那么可怕,我们可以避开很滑的地方,只要认认真真走着,就不会摔倒。况且,他深信,这一次有他陪着,肯定不会再摔倒。并且,他表示,这是一个克服心理障碍的好契机。

我说,我不只是怕摔倒,我害怕的是眼前一黑,失去控制的感觉;我害怕的是恢复意识之后,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的茫然;我也害怕在冰天雪地里,在地上趴了十几分钟的绝望!

“那这样吧,你现在回想一下,有没有关于下雪的美好记忆,用好的记忆,把不好的都赶走!”

我追溯起来,仿佛几年都没有关于下雪的记忆了。

在心里的时间轴上往回走,大概一两年前,只是在滑雪场看到厚厚的积雪。那时候还很扛摔呢,各种姿势摔一次,起来继续玩。

从记忆里再往回走,是2014年的春节,我与野鹿先生在西安过了个简陋的年之后,两个人在正月初七各自回家,那就是一个大雪天。

下午四点多火车到达我们县城之后,萋萋的飞雪在暗沉沉的天空里飞舞着,茫茫的白雪地也没有将天空映出一点光亮来。冬天的夜总是来得早,且又是阴天,下了火车的人们深知天之将黑,于是从火车的站台上浩浩荡荡地急奔起来。

等我出了站,迈过坑坑洼洼的雪地时,开往县城的102路公交车已经被挤成了饱和状态,而车下面挤不上去的数十人,只能望着负载过重的公交车吱吱扭扭地开走了。

望车兴叹的人群里,一些私家车的司机穿梭着,一个个询问是否要坐车。大概同我一样,因为担心安全问题,极少的人选择坐黑车。

大家都在等着,而下一趟公交车迟迟不来,雪花在我的帽子上粘了一层,哈出的气又将它氤成了水滴,滴到眼睛边。

天色渐暗,也许是因为我很想上厕所,才将自己懒洋洋的心收紧了一些,这一收紧,我才意识到我需要坐102路公交车到县城,再坐103公交车到城西汽车站,再坐小巴到我们村子附近,天黑前我必须要到村子附近,时间可以说很紧迫了。

放眼望去,火车站旁的小路上车子已经堵成了长龙,刚刚开走的102绿色的身子挤在车流里,半天仿佛也没有挪动的样子。这样的情况,即便坐黑车,也得堵很久,即便下一辆公交车来了,也得反向堵很久。

必须不能站在原地等了。

从火车站到大路的这一条小路,大约两公里长,宽度勉强能够错车,此刻被挤的满满当当,来往的车辆用龟速在挪动着。我背着很重的包,踩着路沿一步步往大路上走,超过了一辆又一辆龟速的车,也超过了我没能挤上的102路公交车。漫天的雪花里响彻着焦急的鸣笛,刺耳的喇叭声让我注意到天色将晚,内心也加了一份焦急。

低着头一走一滑,一抬头,对面来了一群人,各自拿着笨重的行李,踩过路边被雪覆盖的野草,费力又急急地走着。我思忖着,这么一群人一起走,那一定是有公交车了,也许公交车堵住了,赶火车的人怕误了车,就都下车自己往火车站走。

想确认一下,就打搅了内中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问她有没有看见102路公交车。这位妇女扬着声音说:“我不是坐公交,我是坐自己家的车,我自己家有车。”

答非所问之后,我道了谢,打算再问一下别人。而那位妇女走了两步,又扭转头,或许怪我没看出来她是家里有车的人,她再一次扬声告诉我:“我自己家有车!”

我被她逗笑了,这当儿,对面而来的人群就与我擦肩而过。我想,不管有没有公交车,我必须得快速跑到大路上,那里的情形一定比此地好。

我跑起来,耳边只有呼呼风声,雪积在了额角的发丝上了,脚底的雪和着干草和泥被我踩出一个个凹陷,脸与手是冰冷的,后背却已经出满了汗。

到了大路上,我心里放松了些。沿着继续走了一小段,便远远看见了熟悉的102路公交车,它正在缓缓地调头。开心之余我立刻一边追着跑一边挥手,卖票的女人探出头,大喊:“路不好,又堵住了,我们不去火车站了!”我也大喊:“我是回县城的!”。

坐上空荡荡的公交车后,得知这是末班车。我感叹,还有很多人在火车站那里等着呢!司机和售票员不约而同地说:“没办法咯,去不了了!” 卖票的女人和我抱怨道,“去火车站那一段路太烂,又有大坡,我们前一趟车还在那堵着,估计怎么着也得堵个把小时。”

到了县城,遇到了一个同村的娃,我们俩决定不能站在原地等,就连走带跑地往城西车站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有没有去城西车站的103路公交车。

脚下是软软的冰,一踩就冒出一汪脏水。他走得比我还快,我一直气喘吁吁地跟着小跑,跑到了距离城西车站还有100米的时候,103路公交车才慢慢悠悠地驶来了,当然我们也无需再坐了。

西站的最后一趟去乡里的车被我们赶上了,坐在混着汽油味与呼吸的浑浊热气的小巴车上,我终于放懒了一颗心。窗外的天已经变成了灰黑色,乡村农田树木都隐在了夜的暗影里了,路上相对而来的车辆发出刺眼的光里,是眼前马路的轮廓。

到了村子附近的大路上,有同村的人开三轮车回家,便停下来问要不要坐回去。我与村子里的人不熟悉,但与我同行的娃已经跳上了车,我也很不好意思地坐上去。

就这样,大半天的辗转,回到了家。

到家时,母亲和我说:“你弟说,你今天没个100元估计从火车站到不了家!” 我颇有成就感地回:“两块钱从火车站到县城,四块钱从西站到咱们这里,我总共只花了六块钱。”

那时候真是穷且皮实,同样的一双皮靴,略带点坡跟,我穿着在雪地里跑了那么久,稳稳当当。后来摔倒骨折的时候,也正好是穿那一双鞋,我身体的平衡却没有敌得过鞋子的不稳当,野鹿先生一气之下扔掉了那双鞋。

上学时每一次回家,都像一次负重的长途跋涉,步行,公交,火车,小巴,黑车,辗转替换。坐出租车这个选项,几乎很少出现在我的计划里。

那时,我和野鹿先生甚至在搬家的过程里,拿着大包小包在公交里挤着的时候,压根儿也没有意识到可以选择打的。对此,我俩一致调侃彼此:“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

这是一个很琐碎的回忆,我在房间里暖黄的灯光下,讲完了这个过程,似乎觉得下雪的确没有那么令人害怕。

野鹿先生放心了,当他再一次响起鼾声的时候,我想起来在书上看到的各种对抗恐惧感的方法,比如将自己恐惧的事情写下来,过很多天之后去看看它有没有发生,一般情况下并不会发生。

而我觉得,人类的恐惧感其实就存在于你的意识里,它来自于人类远古的基因和个体经历所带来的创伤,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关系并不大。所以恐惧感时常存在,该做的事情依然需要继续,只是需要一些力量。

周六早上五点,洗漱收拾停当,走下楼,在飘着雪粒的清晨里,踩着覆着一层软冰的马路,我小心翼翼地走路,心想,昨晚是不是内心戏有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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