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惧海》
5月20日,我们自伊卡哈姆湾的塞布利港口出发。那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晴朗日子,湛蓝天空下阳光普照,港口挤满了前来为我们送行的人,有我们的亲人、朋友、四面八方来的支持者,还有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以及无数同此次旅程有关的人和不明事理的凑热闹者。人声鼎沸之中夹带着相机的闪光,人们欢笑、歌唱、高声地呼喊我们的名字,一名狂热的支持者妄想挤过人群,跑到船上来,结果脚下一滑,掉进了水里,惹来一阵哄堂大笑。笑声震耳欲聋,如夏日最暴烈的惊雷那般响亮。一番胡闹过后,教堂的钟声敲响,是离开的时候了。
5月20日,正是繁花锦簇的温暖春天,62名被选中的幸运儿离开了塞布利港口,离开了文明的人类社会,踏上了险峻艰辛的漫漫长路。
首先我得声明,这是一次疯狂的、充满宗教性质以及某些人声称的‘自杀狂热’现象的远航。除去必要的船员之外,剩下的都是一些对海洋毫无了解的门外汉,即使有所了解,也仅仅是略懂皮毛。这些人在平日扮演普通人的角色,其中有教师、工人、伐木工、农夫、推销员、超市职员等等,其中甚至还有一名孕妇,肚子明显隆起,已有六七个月的孕期,她姓克拉克,祖上是塞布利镇有名的商人,但到了她父辈那一代,家族产业明显没落,对此我只是略有耳闻。
上面我说到,这是一次带有自杀性质的远航,事实的确如此。当然,在对外宣称的过程中,我们略去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及众人都作好的心理准备。具体声明可以参考5月15日那天的伊卡哈姆日报,篇幅不长。在外界眼中,这是一次实验性的航行,在娱乐产业迅速发展的今天,任何荒诞不经的行为都可以吸引大众的注意力。正是人们的这种心态让我们得以在茫茫大海中航行,我们的确是准备齐全,带上了各式各样的拍摄设备,带上了足够的电池。三月份,在制作即将送至印刷厂的宣传册样本时,我们的确也放大了这一点的宣传--“真正的探险真人秀!”62名素不相识的普通人如何在海上度过漫长艰难的时光,准会冲突四起,甚至还可能发生死伤事件。我们声称所有人都已签署合同,同意接受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危险事件。但我们依旧会将安全放在第一位,我们有一名经验老道的船长,两名熟练的舵手,以及几位经过层层筛选,以保证航海安全的人员。许多人对此不满,认为我们就该浑身赤裸地随木筏漂流,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探险,然而在得知我们要航向伊卡哈姆湾北方那危险的冰冷海域后,反对的声音有所减弱。数十年来在那里遇难的船只不计其数,那冰冷漆黑的惊惧海仿佛成为了一个神秘之地,让人在谈起它的时候都忍不住压低声音。
5月21日,温暖的风始终伴随着我们,和克拉克小姐一同在甲板上吹风时,我们谈起了此次航行的终点。我问她是否会心存愧疚,因为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不知世界凶险的小生命呢。听闻此言,她笑起来,仿佛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你会这么觉得吗?”她问,“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会心怀愧疚吗?”
“不会。”
于是我们都笑起来。
厨师林的手艺很不错,今天过得很愉快。
5月28日。
气温略有下降,人们换上了厚实些的衣物。
今天有几名年轻人在甲板上发生争执,一人负伤,伤势不重,摄像机记录下了这一切。事态没有进一步升级,晚上吃饭的时候,那几个年轻人又坐在了一块儿。哦,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出发前对某些业内人士提到过的‘紧急求救小组’其实是不存在的。
P.S:船长也是我们的一员。
5月29日,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大雨,气温持续下降,寒意静悄悄地来,转眼间,我们就仿佛进入了冬天,谁能想到现在还是五月末。
昨日发生争执的年轻人今日再一次地扭打了起来,我开始怀疑筛选程序出现了错误,怎会将他们给带上船,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吗?难道他们真的将这当成了真人秀吗?
摄像机依旧在工作,记录下它们那电子眼所能看到的一切。
6月7号,又一次地,我废寝忘食地读那神秘之书的抄本,我沉浸其中,以至于忽略了发生在身边的种种。当我知道又有一小撮人在甲板上发生争执的时候,已是那天深夜了。克拉克告诉我,人们的情绪很不稳定,流言蜚语开始在人群中蔓延,他们说,或许从一开始,这计划就是错误的,我们理应遵循正确的时间,而不是鲁莽地冲进惊惧海,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成功。
“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说,“即使我们没有在真正的计划中成功,也在那个假计划里成功了,我们都会成为明星。”
“我不想做明星,”克拉克抚摸着她的肚子,“那是庸俗的,我想要让我的生命进入一个神圣的领域。”
“那若是真如他们所说的,这不是‘正确的时间’,那怎么办。”
“没有‘若是’,”克拉拉坚定地说,“我们必须让它感受到我们的信仰。”
我们必须让它感受到我们的信仰,我会在梦中让它知道,我们正在赶来的途中,在那冰冷黑暗的深海之中,它将会听到我的召唤。
6月10日,风平浪静,旅途无趣,物资充足。让那些心存疑惑的人都去死罢,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跳进海水中游回老家呢?哦,现在的海水已经非常冰冷,非常冰冷了。
6月13日。
暴雨在即,雷电像魔鬼一般潜伏在重重乌云中,天空仿佛画家笔下的墨块,恶鬼般的狂风尖叫着肆虐横行,四处尽是凌乱的脚步声,但我一点也不慌乱,我一点也不慌乱,因为死亡不会在今天降临,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今天,我们还没有抵达正确的位置。
在这62个人当中,只有克拉克的心是纯洁的。
6月22日。
厨师林死了。
6月23日。
我们在甲板上举行了一场简陋的葬礼,尸体被投入大海,被惊惧海的灰色海水给拥入了怀中。没有人自愿顶替林的位置,中午的时候,一群人挤在厨房内,自己为自己准备午餐,场面混乱不堪。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了,即使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死亡,他们也没必要这样消极吧,难道选择这条路的不是他们自己吗?
医生说林是非正常死亡,我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但当他提到尸体上那异常的‘冰冷的黏液’时,我的猜测胎死腹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全新的、充满了恐怖的猜测。林是被他人所杀害的,但凶手不是这船上的任何一人,惊惧海已经展现出了它凶狠的一面。
我希望它的玩笑不要开得太过,它还等着我们去解救它呢。
6月24日。
饭菜糟透了。
6月26日。
昨晚发生了一件事,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的双手还在颤抖,我能听见外头传来的哭声,手持摄像机被传来传去,每个看到其中内容的人都不免心生恐惧。我不是在摄像机内看到这一切的,很‘幸运’地,我成为了目睹一切的那六人之一。
昨天深夜,我饥肠辘辘,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去填饱自己的肚子。等到了厨房之后,我才发现还有其他五人坐在餐桌旁。他们煮的土豆泥还剩下一些,我便同他们一起吃起来。说实话,味道很糟糕,不知是假了什么佐料,吃起来很是古怪,但我不该有太多的怨言。
又一个人走进餐室,我们本以为是第七个和我们一样的可怜人,但回过头去后,我们看见了林。
他脸色惨白,浑身透湿,皮肤如蜡像般散发着不自然的光泽。他的双眼空洞无神,一切都已暗示他是一名已死之人。
之后的事我无心再多作描述,勇敢的杰夫冲了出去,十分钟后,他带回了几个强壮的人和他们的武器。这十分钟是我至今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十分钟,无人不恐惧眼前景象,我们惧怕林会作出什么反常的举动来--尽管他站在这里本身就已经很反常了。所幸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伤害任何人。事实上,当一个勇敢的人将棍棒打到他身上时,他几乎是立马就倒了下去,身体瘫软冰冷,重新成为了一具被海水浸泡得有些浮肿的尸体。
我们没有通知其他人,在黑夜的阴影下,我们再次将林抛入海中,这一次,我们在他的身上绑了重物,让他彻底沉入惊惧洋的惊涛骇浪之中。我们彼此约定,这件事会成为一个秘密。
然而今天早上,不知道哪个该死的家伙就将这件事给泄漏出去了。
我不记得昨夜我们哪个人是拿着摄像机的。
P.S:我希望它别再跟我们开玩笑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今晚,我一定要在梦里传达我们的愿望。
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绝不能出差错。
6月27日
恐慌在扩散,人人都惧怕林会再次回来,而且,他的死因显然是被哪个大嘴巴给说出去了,或许就是同一个大嘴巴。不过没有关系,航行就快结束了,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不再重要了。但如果人们的情绪再这样持续下去,恐怕会发生一些失控的事。因为很明显地,一名舵手也受到了影响,甚至连船长都出现了些微的不适。今天中午,他将自己关在舱室里,说是要休息。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的呼吸有点困难。
6月30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令我难以接受的事。
克拉克失踪了。
她是在晚饭后失踪的,也就是几个小时前。这几天,克拉克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考虑到她的情况,这似乎是很正常的。她一直在休息,很少走上甲板。这也的确是正确的做法,因为气温越来越低了,风越吹越近,天气一日比一日恶劣。期间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告诉我她会捱过去的。但今夜,她却失踪了。
唯一的线索指向一条血迹,这条血迹延伸到甲板边沿,顺着船体往下,在中段猛然中断了。
我看克拉克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不知她是否会像林一样回来。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真人秀,一定是有史以来最诡异的真人秀。
7月1日。
不知克拉克今夜是否会回来,我听到外头有尖叫声,希望不是被她吓着的那些人发出来的。
虚惊一场,不是她,也不是林,只是又一个死人而已。
船长死了。
现在我在这艘船上没有朋友了,但没有关系,一切都快结束了,只剩几天了,我很快就能到我梦景中的地方去了。
昨夜我又梦见了它,它照样沉睡。
我想象塞布利镇在它大掌一挥的风中像泡沫般粉碎。
7月3日。
我邪恶吗?不,我不邪恶,邪恶是一个带着偏见的词。
或许对我那些愚钝的同族们而言,我的确是邪恶的--值得一提的是,不知是不是惊惧海的风浪摧毁了他们,船上的那些人也变得愚钝了--但我是清醒的。对于地球甚至整个宇宙来说,我并非邪恶,因为在永恒的万古之中并无邪恶善良之分,我们人类--这群思想矛盾的井底之蛙却妄图用这些简单的词语搞懂世间的一切,实在是荒谬。
我支持大清扫吗?
这是克拉克问过我的问题,我实在是很想念她。当时我并未给出一个恰当的答案,现在我可以说了。我不知道,是的,我的确不知道,因为我无法用我人类的脑子去思考它即将做出的行为,它或许会进行一次大清扫,也或许什么都不做,而我是支持它的。无论它做出什么,甚至是将我串在签子里吃掉,那也是可以的。事实上,我认为那是一种神圣的事。克拉克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想让她和她的孩子都享有这种神圣,但她如今又身处何方呢?是否已经沉入那刺骨的黑水中和它作伴了呢?
7月4日。
明天就要到目的地了,然而这艘该死的船如今停滞不前,因为两个舵手都死了,有个莽夫自告奋勇去开船,结果将什么东西给搞坏了。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群人了,如果等到明天早上,他们还没把该修的东西修好,我就跳进水中,游也要游到那个地方,它会帮助我的,它不会轻易让我死在这儿。
它会帮助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它得以重见天日。
7月4日。
一件事拖慢了我的计划,下午我走上甲板的时候,发现剩下的人寥寥无几了。
血迹越来越多,他们都和克拉克一样失踪了,他们被拖下海洋。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神圣,是不是它要求它们这么做,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还站在这儿?
不,还有好几个人呢,机械照常运作,食物充足。
天气越来越坏了。
附加:现在是半夜,老天,我实在是听不得杰夫那凄厉的惨叫声,但我也实在没有勇气出去看。那不是一种神圣!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叫成这样?那一定是真正的邪恶,谁知道这惊惧海里除了它,还存在着什么其他东西?船只为何屡屡在此遇难?这里的天气为何如此变化无常?
外面还下着雨呢,雷声越来越响,我怕我们是撑不过今夜了。
7月5日。
我们撑下来了,不仅如此,我们还在摄像机里看见了昨夜发生在杰夫身上的一切。鬼知道是谁拍下来的,不过,我们总算是知道那些人失踪的原因了。
他们都是自己爬下去的。
杰夫是个例外,他一定还保有部分神智,他的思想在反抗,然而他的手脚却很听话。
我知道,今夜就会轮到我,不然就是另一个人。
是的,只剩我们二人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们很快就要抵达目的地了。
附加:我知道了!它是在梦中控制我们的神智的!刚才半梦半醒的瞬间,我感觉到了那种控制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扒弄着我的脑子。那实在是令我毛骨悚然。但我醒了,现在我是正常的,但我想,明天醒来,整艘船上一定只剩我一人了。
7月6日。
他爬下去了。
我想念塞布利镇的蛋糕,真的,镇上的甜点做得很不错,但最好吃的还得数柠檬蛋糕。
我在林的厨房里找齐了器具,但我不知道怎么做,而且,那里现在又脏又乱,我很快就没了胃口。
所以我想,还是坐下来写点东西吧。
这可不是忏悔,因为直到现在,我都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对我所编造的骗局,我也没有半点愧疚之心,而且,到最后,这难道不是一场精彩的真人秀吗?摄像头和日记本记录下了一切,我相信船长的航海日记里会有更加精彩的叙述,真的。
现在我只想吃一块柠檬蛋糕,但这是一种奢侈。
现在天还亮着,不过我想是时候了,我不会静待死亡,我要登上救生艇,我要朝那不远处的目的地而去。
我将做完我该做的事,如果没有成功,那也无妨。
因为在我们虚假的计划中,我们成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