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一环小心翼翼的推开了眼前的这扇门,偷偷的进入了屋内。
这是他一个老同学的家,说是老同学其实不太贴切,准确来说,是他初中时期最好的朋友。不过后来上了高中,就慢慢的疏远了。也就几个月以前吧,史一环在自己一个同事的婚礼上又碰见了他。没想到这人完全变了样,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谈吐说话、为人处世,都成了最圆滑、最让人生不起恶感的那种人,跟初中时候的那个沉默寡言还清高的臭文青完全不一样,像是整个人翻了过来。
当然,很多人都会在自己的这段时间变样,丑小鸭可以变成白天鹅,年纪第一的好学生也会慢慢的沦落成整天就会打游戏的臭屌丝,这都不稀奇。冯牧远当然也有可能是从自己闲适优雅的文青梦里醒了过来,明白了这个世界不是他这样的身世就能舒适的活下去的,开始奋发向上。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生下来就有选择的权利,有些人,例如冯牧远,他还就真没有。但史一环不满的是,或者说疑惑的是,冯牧远怎么能变得这么好,这么世俗,这么适应这个世界。他本不应该这样,也不能够这样,他怎么能比同样的放下了尊严和矜持的史一环要强上这么多,强到史一环望尘莫及,过上了史一环梦寐以求的日子。有些人管这种情绪叫嫉妒,史一环觉得这更应该被称为一种“对曾经朋友的关怀”。
冯牧远的房子很漂亮,好看到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个终日雾蒙蒙的城市,更应该出现在像是纽约的曼哈顿那样的地方。史一环没出过国,当然也不知道曼哈顿的私人公寓具体是什么样子,但美剧里演的,就是这个样子。
屋里很黑,没开灯,只有书房的灯还亮着,冯牧远就在那。史一环不敢开灯,也不知道该具体做些什么。毕竟他只是个头脑一时间发热的中年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踪冯牧远,更不知道自己进了冯牧远的屋子里该做些什么。虽然冯牧远的钱包就扔在茶几上,还露着粉红色的边。但史一环没有拿的意思,他又不是小偷。他只是手足无措的蹲在沙发的后面,暗暗的懊悔自己为什么要进来。
“一环,进来就坐,跟我你还客气什么。”突然间客厅的灯被打开了。
史一环一下子慌了神,像是被人突然在脸上打了一拳。他扶着头深呼吸了好久,才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无论是脚下的地还是自己的身子,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
“你,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家里有摄像头。还有,我一直知道你跟着我这事。”冯牧远倒显得云淡风轻,倒了杯酒,坐在旁边。
“你怎么知道的?”史一环又问了一遍。
“你跟那个徐澈,你俩有一腿吧。”冯牧远还是没有回答,反而却摆出一副八卦的面孔,打听起史一环的私事起来。
“没,没。你怎么知道的。”史一环听到徐澈的名字,神情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也不再追问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
徐澈是个女人,和史一环有关系但不是他的老婆,更不是女朋友。史一环和徐澈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一个山上的公园里,说是山,其实那地方也就是个小土丘。徐澈一个人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徐澈找上了史一环。史一环还记得徐澈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跟我上床吗?”后来史一环才知道,她的老公出轨了。
“我你还瞒,咱俩什么关系,老朋友啦。”说着,冯牧远走到酒柜旁,拿了瓶洋酒,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到了史一环眼前。
“尝尝,这酒挺好的。”
史一环拿起眼前的酒杯,看了眼里面琥珀色的液体,脖子一扬,喝了下去。
“别喝那么急,慢慢的品。”
“你怎么知道的,我跟徐澈的事。”兴许是酒壮了胆,史一环顾着胆子问道。
“别装,这才刚喝下去,就是真喝多也得再等会儿。我是不会跟你媳妇说的,男人嘛。”冯牧远边说还促狭的眨了眨眼,说完了又沉吟了片刻,换了副严肃的神情说道,“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你说。”
“故事的主人公,叫何楚来。他有天去参加了个音乐节。那个音乐节的气氛其实挺不错的,所有人都挺开心的,但那个人始终觉得自己融入不进去,或者说他觉得自己不属于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但后来,他碰到了一个人,一个和他有着相同气质的人。”
“谁?”
“我先卖个关子,不说是谁,就叫朋友好了。反正这两个人的气场很合,渐渐地两个人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朋友嘛,慢慢的就是会发现很多对方身上自己原来意料不到的事情。那个朋友也发现了一点,关于何楚来的小秘密。”
“什么秘密?”
“就是他发现何楚来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虚构的,换言之,都是假的。”
“假的?”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无法在何楚来的身上,找到除自己之外,任何和他有关系的人,这当然不正常。于是他便去质问这个何楚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就算是孤儿,也该有个抚养长大的母狼吧。”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这个人是不是什么情报局的特工,或是有着什么神秘的背景的神秘人。我告诉你吧,他都不是。它是个连自己都说不上来的东西。”
“说不上来?”
“对啊,因为从来就没有人和它牵扯上一点点的联系,自然也没人能想出个名字来称呼它,它更不会去给自己起个称呼来提醒自己到底是有多孤独。”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嗯,怎么说呢。它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它没有时间观念这种东西,因为它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却又在下一秒消失。它也没有所谓的形体。不对,它能触摸到别人,但别人触摸不到它。总而言之,它就是这么一种东西,连它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该存在,但它却是结结实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它只能给自己找了具躯壳,编了个名字,混在人群里。”
冯牧远说到这,叹了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包烟,点了一根放进嘴里。“但这个朋友吧,他没问。可能是因为不在乎,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他也有自己烦心事,顾不上这个。”
“什么事?”
“就是这个朋友吧,有个喜欢的姑娘,是打初中就开始喜欢的。倒不是为了说他一往情深什么的,就是一直喜欢,喜欢喜欢着就喜欢了十几年。中间压根就没有联系,那阵子好不容易恢复了联系,结果人姑娘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你说这事烦不烦人?”
“嗯。”
“其实,更烦人的还不是这个。是这个人也突然发现,自己对那姑娘结婚这件事,既不生气,也不绝望,像是跟自己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一样。他彻底对这个世界麻木了。本来现代人就对梦想啊,奋斗啊这些东西没有热情,仅有的能引起他们情感的就剩一个爱情了。结果他突然发现,这世上没有半点事情值得他牵挂了。如果说何楚来是先天就没有一切的社会联系,那他就是厌倦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联系。”
“那,他怎么样了。”史一环突然觉得冯牧远口中的这个人有些熟悉,但却又不敢承认。
“他想自杀来着,因为他感觉活着太无聊了,纯粹是浪费时间而已。但他父母还在,父母养了他那么久,总不好死了让他们伤心吧,怪不好意思的。还有,他也不想让人在他死后惋惜自己,什么再坚持一下就好,背后藏着怎样的原因,这些话都太没劲了,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死去给别人当谈资呢?哪怕那些人是所谓的什么好心人,善良的人。但善良也好,人不错也好,终归还是别人,他不想让别人惋惜自己的人生。好像他做错了什么,成了个傻逼。”冯牧远越说越急,说到最后像是动了情,眼眶都红了起来。
“那他最后自杀了吗?”
“他把自己所有的顾虑都告诉了自己当时最好的朋友,也就是何楚来。何楚来没有劝他,反而把自己的事全都告诉了他。那时候,一个主意冲上了这两个人的脑海,就是冯牧远把自己的命借给何楚来,让何楚来拥有,怎么说呢,冯牧远的社会关系,真真正正的成为一个人。”他说道最后,像是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嘴角也慢慢的开始扬了起来。
“冯牧远?你说那个人是冯牧远!那个朋友是冯牧远!”史一环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哦。对不起,一时疏忽,说漏了。那个朋友就是冯牧远,你初中时候最好的朋友。”
“你杀了他,是不是?一定是你杀了他,你用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力量蛊惑了他,让他服从你,催眠了他,是不是!”
“我哪有这个本事,再说了他真的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除了他,对于我而言,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称为朋友。”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眼神变得无比悲伤。屋子里开始变得静悄悄的,史一环没有起来说任何话。他已经慢慢的开始接受这件事,冯牧远本来就是那样的人,自己一直都很了解他,他原来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自己在时间之中,慢慢的抛弃了他。
屋子里只有史一环粗重的呼吸声和冯牧远手上那块表还在滴答滴答的走着。不知道那块表走了多久,史一环颓丧的声音才又在屋子里响起,“那,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哦,差点忘了。事情是这样的,冯牧远的父亲,在五个月之前去世了。所以,冯牧远死前要我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已经完成了。还有两件,其中一件跟你有关系。”
“什么事?”史一环的嗓音有点沙哑。
“他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跟他断绝了一切联系。你换了手机号,之后也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哪怕一次。要知道,你可能是全世界最后一个能跟他聊得来的人了。”
史一环沉默了一会儿,或者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办法用简单的一句,换了号一忙就忘了这样的话去搪塞一个把自己当成挚友的人的死,他未必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自己的确是他最好的朋友。
冯牧远,不,或者说是何楚来看穿了他的沉默。“我知道,他也知道。没什么的,都过去了。”何楚来站起身,拍了拍史一环的肩膀。
“第三件事,是什么?”史一环的声音越发低沉了。
“哦,是那个徐澈。她就是冯牧远那个喜欢了多少年的女人。冯牧远说,他虽然对她结婚这事不伤心也不难受,更别提高兴了。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可能是习惯了吧。所以他想知道那女的老公对她怎么样……”
“她老公出轨了。”史一环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我找了私家侦探,照片什么的都有。我连她老公那个小三有几根皱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还别说,那小三还真没有徐澈好看。”冯牧远摆出一副八卦的笑模样,但眼神里都写满了落寞和孤独。
“那,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我现在依旧还是没有那些所谓的时间观念,依然需要看表来明白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我依然还是能碰到别人,可别人碰不到我。我想我当初就想了一个糟糕的主意,我只是继承了他的身份和躯壳,却不知道他那些孤独本来就来自于这个世界。所以我想,我会因为生意失败而跳楼自杀吧。回到原来的那个样子,反正这一切本来就是借来的,总是要还回去的。就算有人议论这件事,议论的也不是他了。”
“那……”史一环想阻止,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感觉自己无论说些什么都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力量,像是隔着条街呼喊一个不存在的人,像是对一块石头诉说花的颜色和美丽。我们既然允许那些渴望快乐的人寻欢作乐,也就应该允许那些不喜欢快乐的人静静独坐。他只能沉默,伴着手表走动的声音继续沉默。
那天晚上史一环在冯牧远家里待了很久,很晚才走。他还记得自己关上门的时候,沙发上的冯牧远,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了下去。